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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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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季直說:「那好,那好,你們打,我走。」又解釋了下:「我是奉靜園裡的命令來給劉師長送封信的,馬上就走。」 南如琳又不冷不熱說了句:「看著三缺一,你就好意思走麼?」 袁季直笑道:「我走了不好意思,坐下打更不好意思,我口袋裡一個子兒都沒有。」 南如琳脫口道:「我借五十給你。」 袁季直連連點頭,「那好,那好,既有十太太這大財主頂著,我便打。」 袁季直送完信後坐下來,南如琳卻後悔了:這袁季直上次借她五十沒還,而且連提都不提,她竟又借給他五十,真沒道理。再想想,自己對袁季直的態度也沒道理,心裡喜他,可一開口竟都是冷言冷語,只怕是借了錢給他,也落不到好報答的。他說請她去聽戲,也不知是真是假——十有八九怕是假的。昨天關麻子又被郝老頭子槍斃了,袁季直就是原先想請,現在必也不敢了。這號麵團兒一般的男人如今多的是,倒是那關麻子還有點男人的味,醜雖醜點,卻有膽量。又想,沒准袁季直也是有膽量的,這小袁有郝寶川做靠山…… 這麼胡思亂想著,渾身的肉便癢了,一顆心繃得緊緊的,就覺著自己真和袁季直好上了似的。甩出一張無用的廢牌——也不知是六條還是九條,抬頭去看袁季直,正撞上袁季直射過來的目光。南如琳心中發怯,馬上又垂下頭,看面前的牌。牌不錯,清一色吊六餅。正想著那張六餅在哪裡,輪到袁季直出牌,六餅竟打出來了。南如琳一把贏了二十整。 對袁季直的好感又深了一層,總覺著那張六餅打得有情有義,嘴上卻不敢說。洗牌時只淡淡道:「我算准六餅老袁早晚要出,卻不料剛聽牌這人就打出了。」 袁季直說:「我做條子,也聽牌了,不打總不是辦法。」 劉安傑的二太太教訓道:「這六餅本不該打——十太太不換牌便不打,就是聽了牌,也要對大家負責任的。」 袁季直笑道:「我對你們大家負責任,只怕你們大家對我就不負責任了,我輸了總要我掏腰包……」 這邊說著,袁季直的一隻腳竟伸了過來,極準確地在南如琳穿著洋絲襪的腳背上輕輕踩了一下,把那張六餅的情義在桌下告知了南如琳。 南如琳一點沒覺意外,先靜靜地讓袁季直踩,後就將腳抽了,反過來用腳後跟狠狠去踩袁季直——不是一下子就狠,卻是一點點地使狠,踩得袁季直皺著好看的眉梢直咧嘴。 南如琳看到袁季直的樣子覺得好笑,繃著臉說:「老袁真是輸不起,出了一次沖就苦起了臉,我們是不要看的。」 袁季直道:「我那是胃疼……」 這日牌打得很順手,總共八圈,南如琳贏了二百三十五,其他三家都輸。袁季直最慘,輸了一百二,借南如琳的五十輸完了,又欠下七十塊的新賬。南如琳記得清楚:袁季直欠她總計是一百七十整,可袁季直偏不提欠帳的事,只說真是胃疼了,要回去歇著。 臨走,袁季直趁劉家的兩個太太出去方便,輕輕對南如琳說了句:「我請你去聽戲,你真去麼?」 南如琳卻怕了,裝作沒聽見。 袁季直又說了句:「我不騙你,是真的,你去麼?」 南如琳這才驚惶地點了下頭,點完之後又後悔,怕這番輕薄惹出殺身之禍,嘴裡輕輕吐出個「不」字——袁季直偏沒聽到,「不」字從口中吐出時,袁季直已風度翩翩地出了門,且在門外向她招了招手,招手時手沒動,只手指在動,很柔情的樣子。 吃飯時已是一點多鐘了,劉安傑請她和郝老將軍吃螃蟹,喝老陳酒。南如琳見郝老將軍並不反對,又因著牌場和情場的雙重收穫,便喝了一些,還拖著劉安傑的兩個太太也喝了些。 南如琳和劉安傑的兩個太太喝得融洽,郝老將軍和劉安傑也喝得融洽。兩個帶兵的大人物,相互敬著酒,又相互恭維著,接著他們一上午仍沒談完的話題繼續談著,臉孔都是極誠摯的。 劉安傑說:「我發和平通電實是無奈,這一點老長官能理解才好。對郝寶川我怎能不防呢?您老長官說得不錯,郝寶川這小子連你這當叔的都賣,日後能不賣我?可我也真是沒辦法,三個縣的紳耆代表跪在我面前哪,我還能再打下去麼?」 郝老將軍說:「我不是怪你,你不打自有你的難處,我知道。再說,和平總是好事嘛。要說想和平,我這老頭子是最想和平的。可小郝和呂定邦不聽我的軍令、政令,占著江北那麼大片地盤,魚肉百姓,鬧得個天怒人怨,我不拔了他們行麼?咱一省父老能答應?正是為了和平,為了本省的長治久安,我才不得不違心而戰呀!劉師長,說句心裡話,我現在是老而無用,卻又不能不勉力為之。我不為之,咱一省幾千萬民眾還有啥指望呢?」 南如琳被酒沖得耳熱,聽得這話心裡便想:是沒啥指望,只要這郝老頭子一天不死,一省幾千萬民眾就沒個指望。這念頭閃過之後,南如琳自己都吃了一驚:她咋也想郝老頭子死?是不是因著要和袁季直好,就想謀害親夫? 這一來便很怕,看郝老將軍的目光都怯怯的。 郝老將軍卻不看她,只拿眼定定地瞅著劉安傑。 劉安傑在歎苦經:「要打下去也難,百姓反對不說,我那個新二師槍彈也缺,一杆槍配不到三發子彈,你說咋打?」 郝老將軍道:「這咱不說定了麼?你只要拿下鄣歧縣城,一切我都想法給你補足。」 劉安傑說:「怕是到不了鄣歧城下,我就被郝寶川吃掉了……」 郝老將軍道:「那就沒辦法了。我在日本訂的槍彈都還沒到貨,屙也屙不出來。我只能下野了,你們愛咋搞咋搞吧!」 劉安傑忙說:「老長官,我可沒有逼你下野的意思!」 郝老將軍連連歎氣道:「你們能讓我下野倒好了,不讓我下野,便是把我放在火上烤。還有北京的段合肥、吳子玉也都烤我,我幾次請辭,他們總是不許,就連關外的張大帥都不許我辭,說是我老郝要辭,他們就總辭……」 這話莫說劉安傑,就連南如琳都不信。 郝老將軍卻繼續說:「日前張大帥還有電報給我,要保我去北京做個總長,我是推了。我一個省都弄不好,何顏進得京師?」 劉安傑大約知道郝老將軍是在吹牛,可偏不捅破,還很真誠地說:「老長官真要去做總長最好,兄弟我便追隨老長官,也到北京長長見識。」 郝老將軍手一擺不提總長的事了,極突然地道:「真打不下去就退吧,啊?退到江南休整,我把三師調上去。」 劉安傑愣了:「這……這事容我再想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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