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喧囂的曠野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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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老大人,現在我要聽您的呢!」 「聽我的?噢,噢,聽我的好辦!我還是那句話,查窯得有證據!上月二十八號窯民鬧事,你親眼看見了吧?!憑白無故你查人家的窯,攪得人家不得安生,人家哪能不惱哩?!所以說,查窯必得有證據!你敢一口咬定兇犯吳大龍一夥在楚保義窯裡?」 「我不敢這樣肯定。」 「就是嘛!查窯、封窯得……」 「可我知道楚保義無法無天,從不把《大清律例》看在眼裡,確有容包罪犯之事實!他曾多次綁人下窯,強制實施大班制,視窯伕如牛馬,就憑這些,也可以查查他的窯!」 「是的!是的!」 老父母連連點頭。然而,點過頭後,他又後悔了:楚保義楚大爺的窯能隨便查麼?這小子每月送上一份厚厚的窯規銀,就沖這一點上講,他也是好人哩! 老父母的愛憎是極其分明的,誰給他錢,誰便是好人。在這位縣父母老大人看來,官窯局的紀湘南和民窯窯主楚保義都是好人。紀湘南以官窯局的名義給他發官俸,楚保義時不時地給他送窯規,數目都還比較可觀。好人之間是不應該如此劍拔弩張的。得調解,得使他們雙方和氣。古人雲:「和氣生財」,雙方不和,他哪來的財生? 長長歎了口氣,皮肉松垮的臉孔上做出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兒,老父母又道:「紀兄台,您有所不知呵!敝縣地貧民窮,十年九災,這幾年因其有了小窯,方才興盛一時,有所依附,我等且不可逞一時之意氣,而釀出混亂!李中堂辦洋務、開官窯,本縣我支持!這還有話說麼?!然而,我以為,民窯、官窯應一體並存,不能端出一副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架勢。就目前情況看,本縣境內出產之煤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煤炭一直供不應求麼!本縣我以為,民窯生產之煤,可供民間之所用;官窯生產之煤,可供機局、洋務之所需,實不該發生什麼衝突!紀兄台,你看……」 老父母最擅長的便是攪渾水,他能在不知不覺中,巧妙自然地把水攪渾。眼下這盆水便渾濁不堪了。仿佛不是商討如何查處霸王窯,而是官窯民窯同時在找他打官司,他很有些為難哩! 「我不能再看了!他們的民窯已經開到了官田的地下,我的父母老大人!」 紀湘南紀總爺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攤牌了:「明說了吧,彭知縣,查窯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必得禁窯——不但是霸王窯,境內所有小窯煤井須一律封禁!否則,官窯便無以自存!此事小弟已專章呈報李老大人!喏,這是小弟我擬的《官窯專章》草本,請過目!」 老父母接過《官窯專章》,心裡一陣嘀嘀咕咕,有了一種被輕視的感覺。他媽的,如此大事,姓紀的竟不和自己打個招呼,難道青泉知縣是他做的麼?!再說,好歹他彭心齋也是個會辦麼! 老父母官癮極大,自尊心極強,卻又極不負責任。紀湘南設局開礦,他硬擠進去做了會辦——只會而不辦,也就是在僅有的幾次會面中,他也絕口不提窯務事宜,只是一派海闊天空地胡吹海聊,最後,找個藉口安插幾個親戚朋友到局子裡混事。他時常記起的身份是知縣,而不是會辦。現刻兒,他卻明確地記起了自己的會辦身份,非常鄭重地看起了《官窯專章》。 他得找出點岔子,論證出紀湘南的「不通」。 胡亂看了一回,老父母乾咳兩聲,清清嗓眼兒,拿腔捏調地開口了:「紀兄台,本縣我身為會辦,自得為局子盡會辦之責,兄台所擬就的專章,我以為漏洞不少哩!如這第三款:『民窯開辦,須經官廳會商官窯局之許可,否則,不得開辦。』此款與本縣在光緒十年規定的『地主有權在其田地之下開窯掘井』有所抵觸。而本縣之規定,業經省巡撫大人恩准。再如這第八款……」 「章程是人訂的,人也就可以修改它嘛!」 「這是侵犯鄉民權益哩!」 「無國何以有鄉?無鄉何以有民?當今聖上操辦洋務,原為救國救民。眼下,天津機局、江南機局並各地輪船局興盛發達,用煤量日漸增多,朝廷年年用大量白銀遠渡重洋進口洋煤,我們難道就覺不出自身的責任麼!」 「民窯所產之煤,也一樣可以供機局之用麼!」 再度啟用了攪渾水的招數,力求把題目引到別處去,越遠越好。 紀湘南果然再入歧途,滔滔不絕談起了民窯、官窯與機局的關係:「民窯出產之煤,少而分散,且季節性極強,無論如何不能保證機局每日所需之數量。就拿江南機局來說吧,一個鐵廠每日就要用掉幾百擔上等煤炭,民間小窯開掘工藝落後,無法保證。正是這一點,促使李老大人自辦官窯局。而官窯與民窯就不同了,官窯使用洋機器,法捷工省,大井投產之後,日產煤可達千餘擔,而且不受季節之影響……哦,還是談談查窯的事吧!」 話題又摔到了老父母面前。 老父母默然了。李老大人得罪不起,姓紀的又一味緊逼,看來得查,不查過不了關,交不了差。然而,卻還是有點想不通,倒不是怕得罪楚保義,而是怕真的在霸王窯查出了欽犯吳大龍,自己吃不了得兜著走!更何況,封禁了民窯便少了許多銀子的進項。 可是,得查!哪怕走過場,也得走走,面前這個姓紀的不好對付,象他媽的一頭強牛,支著腦袋硬往前拱。 「唉——」長長歎了口氣,「就依你,過幾日查吧!」 說這話時,老父母又想:得趕快給楚保義透個口風,別他媽的真查出事來!…… 恰在這時,一個僕役進來稟報:「老爺,黃監生黃老爺求見!」 來得正是時候。老父母早就想脫身了,和這個紀湘南談話太沒意思,根本聽不到銀錢的響動,盡幹蹭,誰有那個閒心!好,來得好。 「有請——」 「是!」 抬眼瞅了瞅桌子對過的紀某人,期待著他起身告辭。卻不料,紀某人的屁股竟象長在了太師椅上,絲毫沒有立起的意思。真沒辦法,他總不能趕人家走! 門「砰」的被撞開了,動靜不小,仿佛天神下凡一般。接著,又是一陣乾咳聲和腳步聲,監生老爺不可一世地闖進門來,進門便吼:「我的縣尊老大人,您老倒挺清閒呀!你知道不知道……」 抬眼看見了紀湘南,強把要出口的後半句話咽了下去,腦袋搖了搖,一屁股在對著中堂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了,嘴上打起了哈哈: 「哦,哦,總辦老爺也在這裡?好!好!你們談!你們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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