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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車到國務院所在的中南海西花廳,便又見到了恩公段先生。段先生看起來老了許多,一臉憔悴,正和幾個前來拜見的各省督軍說著什麼。在邊義夫後來的印象中,那天在座的好像有安徽督軍倪嗣沖,直隸督軍曹錕,山西督軍閻錫山。段先生見邊義夫進了門,簡單地和邊義夫打了個招呼,讓邊義夫坐下,自己又對著滿座高朋繼續說了下去,「我和內閣認為,米國放棄中立,德國便無戰勝之可能,如果我國今日不對德宣戰,則戰後便元資格參加世界和會,那麼,被德國強佔之青島無異於俎上肉,是拿不回來的。所以,我國必得參戰。我國參戰,分了三個步驟,抗議,絕交,宣戰。抗議之後須絕交,絕交之後須參戰,一經發動,不可廢止。如今,前兩步走完,宣戰則成了問題。總統受人挑唆,橫加反對,國會那邊也喋喋不休,把一個很簡單的事情搞得十分複雜。所以,我就請了各位來京會商此事。有人說,外交上的事你們軍人不懂,擔心此風一開,日後國事不可收拾。我的看法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諸位督帥都是國家干城,在系乎國家興亡之大事上,如何可以一言不發呢?諸位一定要說話。」

  在座的督軍們馬上叫了起來,個個表示參戰的意思。叫得最凶的是來自段先生老家的安徽督軍倪嗣沖,倪嗣衝衝到段先生面前說,「段總理,這沒什麼說的,參戰!馬上參戰!越早越好!國家軍事大事,我們帶兵的將軍不說話,誰來說話?!誰他娘的反對參戰就是賣國賊,老子崩了他!」

  邊義夫也跟著叫嚷,激動之下,臉漲得豬肝一般,眼中且有淚水溢出,當場創作了一番動人的謊言,「段總理,舉國百姓強烈要求參戰啊!我省民眾近來一直在向督軍府請願,要和德國、奧國這些壞列強殊死決戰!不少民眾情緒激烈,寫了血書。中央再不決定宣戰,就是不尊重民意啊,只怕要鬧出亂子哩!」

  段先生十分滿意,尤其對邊義夫的話頗為重視,肅然看著邊義夫說,「邊督帥,關於你們省民意的情況,你要在軍事會議上說,在內閣會議上說。更要到國會去說!」

  邊義夫益發激動,恨不得馬上為段先生死上一回,「總理,卑職還要去找姓黎的,問問這位混帳總統:他知不知道各省民意?是不是想當賣國賊!」

  邊義夫以地方軍閥插手中央政治的序幕,也就此拉開了。民國六年四月的那個春風拂面的夜晚,邊義夫走出中南海時,沒來由地想到了自己當年在桃花山發表的竊國宣言,覺得黎元洪總統像個即將被綁架的肉票。又想到,段先生有大恩於他,自己今天總算找到了報答的機會。想著想著,就咧嘴笑了,回到住處,仍是笑個不停。秦時頌問,「邊先生笑個啥?」

  邊義夫興奮地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明日老子要去東廠胡同找黎總統,叫這狗總統快快下令去向德國宣戰!」

  秦時頌嚇了一大跳,呆果地看著邊義夫,像聽了什麼胡話,「邊先生,你說什麼?你去讓黎總統下令?你?」

  邊義夫很正經的柯子,「就是我。我得去和姓黎的談談,告訴這狗總統,不宣戰戈不可以的!就是用槍逼著,也得讓他蓋印!」

  這回,連鄭啟人畦怕了,鄭啟人此時正喝咖啡,忙放下手上的咖啡杯,急急走矧來道,「邊督帥,您這次既讓兄弟跟您到北京,兄弟就斗膽勸傷一句:這裡可是中華民國首都,不是咱西江省城,不能由著督帥您的意思亂來呀!」

  邊義夫見這土進士和洋進士都這般說,心裡也有點吃不准了:人家老黎畢竟是一國總統,自己雖說有些槍桿子,卻也不好當真用槍桿子抵著老黎的腦袋讓他在宣戰國書上蓋印的,自己在段先生和徐次長面前像似把話說得太滿了。

  只好和秦時頌、鄭啟人兩位謀士好好商量應付的良策,既不能得罪段先生、徐次長,也不能把老黎逼得太狠,日後沒個退路。國產進士秦時頌因系國產的緣故,最講究君臣父子,道那總統為君,以下為臣,不但邊義夫是臣,連權可傾國的段先生也是臣。過去是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現在雖說是民國了,也不能這麼犯上作亂。邊義夫氣白了臉,大罵秦時頌迂腐,不識天下大勢,道這天下已是段氏天下。

  秦時頌便搬出歷史上奸相亂政的經典故事說與邊義夫聽,指出:凡亂政之奸相,可得逞一時,總歸無甚好下場。說罷,紅著眼圈感歎不已。道是再沒想到這中華民國會鬧到這種不堪入目的地步,又把中國不可無皇帝的老話重提了一回。邊義夫越聽越煩,一聲斷喝,「老秦,你別說了,再說下去,我就不認你這個師爺了,把你當本省帝制罪犯抓起來,和你老賬新賬一起算!我知道,你這人很反動,是一貫反動的!」

  喝罷,再不理睬反動的帝制罪犯秦時頌,把威嚴的後背拋給秦時頌,面向洋進士鄭啟人虛心討教,「鄭教授,你遊學過列強十四國,見多識廣,識得天下大勢,你且說說高見!」

  見多識廣的鄭啟人先生眼見著土進士秦時頌轉眼間便由督府師爺淪落為帝制罪犯,而且變得「一貫反動」,自是不願隨之「反動」,支支吾吾不談高見,只賠著一臉生動地笑容說,「邊督帥,兄弟咋著也不能比您老高明,您老覺得如何好便如何辦嘛!」

  邊義夫正因為不知咋辦,才要和這兩個謀士商量,見鄭啟人這般滑頭,更不高興了,臉拉得老長,「鄭教授,你知道的,我這人很民主,要你說,你就得大膽地說!說錯了我也不會怪你!可你和我耍滑頭是不可以的!」

  鄭啟人教授這才硬著頭皮說了,道是儘管如今已是中華民國,民眾當家做主,可以地方督軍身份要挾總統仍是極不妥當的,在當今世界各國民主政治中均無此等事情發生。因此,很難找到經典事例作為參考對照。「—當然,」

  鄭啟人教授怕邊義夫不高興,又微笑著補充說,「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中國也有中國的特色,或許您邊督帥和進京的各省督帥們把總統府圍上一圍,也能成功地開創中國民主政治之一代先風。兄弟認為,你們這些督帥們也有自己一份神聖的民主權利,完全可以,也完全應該向總統表示意願,這似也符合通行世界的民主原則。」

  邊義夫便受了啟發,暗想:對嘛,自己不但是督帥,也是中華民國一個武裝國民嘛,也完全應該行使自己國民的民主權利嘛,就是去找老黎扯扯宣戰的事情也沒啥大不了的!再說了,老黎同志當年是被革命黨從床底下拖出來的總統,比他這三炮將軍出身的督軍高強不到哪裡去,雖說老黎同志算武昌首義的參加者,可老黎同志首義時一炮沒開,他邊義夫雖說是「後義」,卻在新洪認真開了三炮,他完全沒必要太高看這個總統,太高看了這個總統,民主精神也就喪失了。

  於是,邊義夫從陸軍部徐次長那裡要了一輛車,帶著強烈的民主精神,于左聾子一行的保衛下,驅車前往黎元洪官邸所在的東廠胡同。車到胡同口,總統衛隊的一位官佐帶著十幾個士兵把邊義夫攔住了,說要見總統須得事先約定,問邊義夫約了沒有?邊義夫不敢說是來行使民主權利,和總統討論歐戰參戰問題,只說是來參加全國軍事會議,拜見總統。總統衛隊的官佐便去稟報,讓邊義夫等著。等了大約有半個多鐘點,官佐回來了,說是總統國事繁忙,今天抽不出時間了,請邊義夫明日下午到中南海懷仁堂見。邊義夫心裡不悅,卻也不好說什麼,畢竟自己沒和總統約好,只得掉轉車頭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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