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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鄭啟人教授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極是認真地答道,「邊督帥,這完全合乎民主!兄弟遊學列強十四國,對民主有專門的研究。民主須有代表性,督帥軍政事務繁忙,難以對本省議會進行訓導,便由二太太代表了。督帥的女公子邊濟香小姐代表青少年,青少年是本省的希望啊。而督帥的母親大人就更不必說了,代表本省偉大的母親哩。」

  邊義夫聽了鄭啟人的回答,認定該廝完全具備了奴才的資格,遂結束考察,提起筆審批民主,將二太太趙芸芸和大小姐邊濟香的名字劃掉,明確告訴鄭啟人,「你鄭教授民主,本督軍卻要來點小小的獨裁,這兩個人不要考慮。至於家母,本督軍倒可以毫不客氣地說,比你們哪個議員都要高明些,沒有家母,就沒有本督軍的今天!如果說今天誰還敢和本督軍鬧點真正的民主,恐怕也只有她老人家了!我擔心你鄭教授請不動她做這省議員呀!」

  鄭啟人忙說,「兄弟親赴新洪去請!」

  邊義夫笑道,「不怕挨駡,你就去試試吧!」

  遊學過列強十四國的鄭啟人教授以為自己臉大,不會挨駡,便興致勃勃去了趟新洪桃花集,結果,還真挨了罵,李太夫人罵教授斯文喪盡,遊學過列強十四國,洋進士賜了好幾個,還授了洋翰林,竟去給破秀才出身的邊義夫當狗,還民主!李太夫人尖銳指出,「民若是能做主,還要那麼多官幹啥?宮是啥?官是民王!邊義夫那蟊賊做著全省最大的官,是最大的民王,他那狗屁民主我不信!」

  鄭啟人見李太夫人的見識這般不同凡響,益發想把李太夫人請到省城——是真心想請,讓這刁蠻毒辣的老太太往省議會一坐,也就等於大清朝廷有了個慈禧太后,日後對付起邊督帥來就可得心應手了。李太夫人像似看出了鄭啟人的心思,「鄭翰林,你別說了,我不上邊義夫那賊的當,也不上你這狗的當,你們就賊喊捉賊,狗去咬狗吧!打從進了你們民國,我這小民就沒碰到過一件舒心的事!我罵邊義夫是老娘訓子,和你們狗咬狗沒什麼關係!鄭翰林,你請回吧,我這馬上還要去喂驢。」

  李太夫人喂驢時,鄭啟人告辭走了。李太夫人卻又想了起來,「哦,對了,回去和你們邊督軍說一聲,做了一省的民王了,少賣點造孽的大煙,好歹也得給小民百姓辦點積德的事!讓他把新洪到省上的官道修修,別等我哪日上省晉見他時崴了我家的驢腿!」

  鄭啟人回到省城後,馬上向邊義夫稟報了李老太后修官道的懿旨,特別指出:官道之破爛已危及到了老太后毛驢之驢腿。邊義夫欣然表示,老太后難得下一道懿旨,困難再大也得辦。當月便由省財政司撥洋五千五百元,省禁煙司撥洋一萬五千元,專事啟動省城至新洪的官道工程。還本著四民主義的原則下了一道命令,從省城第四旅和新洪第一旅各調了五百名官兵,會同征招來的工匠並省乞丐協會八千乞丐大軍共同修路。開工之日,邊義夫親自到場,發表了造福省民的重要演講,省城天意報、民意報和新洪共和報都全文刊登了邊義夫的演詞,且發表了邊義夫揮銑鏟土的大幅照片。

  西江省各界民眾紛紛為之感動,都道邊義夫這新督軍和劉建時那督軍就是不同,一個坑民害民,一個為民愛民。新當選的省議會議長鄭啟人教授更發表長篇文章為邊義夫鼓吹,稱邊義夫為「三民督軍」:民主督軍,民心督軍,民福督軍。邊義夫路就修得更帶勁了,忙軍政賣大煙之余,時常會在左聾子衛隊的精心保衛下,跑到官道工地上去巡視,和修路乞丐們促膝談心,情形感人至深。民國六年新春佳節來臨之際,邊義夫在省議會團拜會上公然宣佈:從民國六年到民國九年,要在三年之內將省內官道全修一遍。

  然而,這一偉大的建設計劃卻因著北京政局的突然變化擱淺了。民國六年四月間,本來就隔膜甚深的黎黃陂先生和段祺瑞先生因著歐戰參戰問題徹底鬧翻了,總統府和國務院的矛盾驟然尖銳起來。四月十八日,北京陸軍部發來一道電令,要邊義夫趕赴北京,參加擬定於月內召開的全國軍事會議。而偏在這時候,東江麻侃凡又蠢動不已,在虞城兩省邊境地區不斷挑起事端。據虞城鎮守使胡龍飛彙報:麻部犯境滋擾部隊一律便裝,兵匪難辨。在這種情勢下,邊義夫實是不想去北京開這不明不白的全國軍事會議。因此,當天意報、民意報記者就歐戰參戰問題徵詢他的高見時,邊義夫絕無好氣地回答:「歐戰戰于歐羅巴,是列強之間的破事,于我中華民國何干?我們去湊什麼熱鬧?請大家睜開眼睛好好看一看,中國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樣子!本督軍認為,中國的財力打不起這種歐戰,中國老百姓也不願打這場歐戰!現在我們須得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諸如本省的官道修建,諸如虞城的剿匪!虞城地區近來匪患猖獗,背景十分複雜……」

  這番談話一登出來,北京徐次長親自具名的電報馬上來了,很短,只兩句話,「邊義夫,閉住你的臭嘴,即刻進京。段先生主張我國參加歐戰。」

  邊義夫這才知道自己沒能和段中央保持一致,一下子慌了,忙又把天意報、民意報記者召來,臭駡了他們一頓,要他們擔起嚴重責任,自己重新發表了談話。在重新發表的談話裡,邊義夫的態度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聲言:歐戰中國必得參加,中國民眾,尤其是西江民眾參戰呼聲很高,中國民眾,尤其是西江民眾都想抓住這一歷史賜給的絕好機遇,站在日本、米國等優秀列強一邊,和德國、奧國這種並不優秀的列強好好打一仗,一洗國恥!諸如修路,諸如剿匪,均得往後放一放……

  雖說迅速改正了錯誤,到了北京,仍是挨了徐次長的罵。徐次長親自到前門火車站接了邊義夫一行,還代表段先生舉行了歡迎式。在軍樂奏鳴的歡迎式上,徐次長笑呵呵的,一坐到汽車裡,臉便拉了下來,無情地斥道,「邊督帥,你怎麼這麼糊塗呀?啊?北京的情況一無所知,就敢在西江胡說八道,你老弟知道不知道:為了歐戰問題,段先生和內閣已擱了一次車,才逼著黎黃陂在對德國的絕交書上蓋了印。絕交之後必得宣戰嘛,姓黎的又不幹了,段先生才要開這個全國軍事會議,想讓你們各省督帥們給姓黎的施加些壓力和影響,逼他在對德國的宣戰書上蓋印。你倒好,公然對抗段先生,口聲聲反對,和黎黃陂唱一個調!」

  邊義夫直到這時對參戰內情仍是稀裡糊塗,可頭腦裡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那就是:自己是段先生的人,段先生說什麼都得支持,就算段先生說天下煤球自如雪,自己也得跟著去說;黎黃陂說什麼都須反對,既便黎黃陂說月亮是圓的,自己都不能認帳。於是,便對徐次長表示說,「徐次長,兄弟以前確是糊塗,不知道是段先生要打歐戰,現在既知道了,一切就按段先生的主張去做,不行就把總統捉起來,用槍逼著他去蓋印!」

  邊義夫以為自己這話說得猖狂,決無實施的可能。卻不料,徐次長竟認可了這話,「對,你們這些督帥就去好好逼他,這個總統一貫敬酒不吃吃罰酒,就喜歡人家用槍逼他!宣統三年,他就是人家用槍逼著才做了湖北軍政府都督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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