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天下大勢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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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義夫想想也是,王三順終是下人,錢管帶恐怕真不會拿王三順的話當回事。這才死了讓王三順替他革命的那份心思,對王三順道,「好,好,就我們兩人一起去吧!事不宜遲,咱們現在就走。」 在二進院子的月亮門口,迎面碰上了李太夫人。李太夫人正指揮著一個老媽子在二進院裡抓雞。大小姐和,姐很賣力地參與著對那只老母雞的堵截。兩個小姐踢倒了花盆,打翻了花架,正搞得院裡一團糟。李太夫人很生氣,立在月亮門門口,先罵大小姐、二小姐,後就罵那無用的老媽子。見到邊義夫和王三順過來,李太夫人不管她們了,警惕地盯著邊義夫和王三順問,「你們這又是要去哪?啊?咋就這麼忙呀?」 王三順沖著李太夫人討好地笑著,嘴一張就是一個謊,「也不算忙!不算!這個……一這個邊爺說,說好不容易得了個少爺,要到城裡給往的師爺報個喜……」 下面的話不好編了,轉臉問邊義夫,「是哪個師爺來?」 邊義夫怯怯地瞥了母親一眼,繼續編了下去,「是錢糧巷的趙師爺,我娘知道。」 李太夫人有了點滿意,看著邊義夫點點頭,「那就快去快回吧!路上當心,別惹事,如今鬧革命黨,世面太亂,別又被誰綁去!」 邊義夫和王三順應著,兔子似的竄過了月亮門,去牽馬。李太夫人又是一聲斷喝,「回來!」 邊義夫不知哪裡又出了毛病,在牲口棚轉過了身。李太夫人說,「義夫,我可再給你說一聲,你進城要敢和作死的革命黨私通,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邊義夫點頭應道,「是,是,娘,我知道,知道哩。」 見王三順去牽馬,李太夫人吩咐說,「別騎馬,騎驢去,驢穩當!」 邊義夫無奈,只好按母親的意思騎驢去,驢確是比馬要穩當許多。 騎驢上路時,正是大中午。天色尚好,秋的太陽很溫和地掛在湛藍的天上,天上有朵朵白如棉絮的雲頭。只是,剛上路就起了風。風吹得雲頭翻來滾去,通往新洪的官道上黃葉漫捲,塵土飛揚。邊義夫騎在自家的黑毛驢上,眯眼看著天,很感慨地拍了拍王三順的大頭,「革命就是這樣風起雲湧的呀!」 王三順牽著驢走在官道正中,也抬頭看著天,「真的呢,邊爺,真就風起雲湧哩。」 邊義夫又說,「只是,天有不測之風雲,倘或這革命不成功,便就是謀反作亂了,那可真要殺頭的,三順,你怕也不怕呀?」 王三順只顧看天上的「風起雲湧」,沒注意腳下,被路道上的石頭一絆,差點兒摔倒,踉蹌著站穩後,才說,「你當爺的都不怕,我王三順怕個球!」 邊義夫矜持地點點頭,「嗯,這很好,很好啊!我覺得咱這革命會成功的,就算有些挫折,也會成功。退一萬步說,它就不成功,官府也殺不了咱的頭,咱不等它來殺,就先上桃花山做強盜去了。你說是不是?」 王三順道,「那是,誰那麼癡,會等官府來殺頭呀?」 想了想,又問,「邊爺,要是咱這革命革成了功,你估摸你能發達到啥地步?」 邊義夫端著下巴,沉思著,「真成了事,我看咱就發大了,我覺得憑我這份才能,好歹又是個秀才,總能放個正七品的知縣吧。三順,你說呢?」 王三順吹捧說,「我看邊爺你能做統制!你要做了統制,就保我個管帶吧?」 邊義夫手直擺,「你胡說,你胡說。我這人帶兵是不行的,什麼千總、把總,統制、協統都不是我能做的,只那縣太爺才是我能做的。我做了縣太爺,就讓你這廝做個衙役頭咋樣?腰裡別著鐵繩專門鎖人,威風哩!」 王三順大頭直搖,「不幹,不幹,我才不做衙役頭呢!我一定要去帶兵。」 邊義夫說,「我都不能帶兵,你還能帶兵呀,笑話!」 那時,邊義夫的野心就這麼一丁點兒大。不說沒想過要當割據一方的督軍、督辦、聯軍總司令,鬧騰得大半個中華民國沸沸揚揚,甚至沒想過會去帶兵,最大的希望也只不過想放個知縣,這就讓王三順笑話了他整十年。民國十一年直奉戰爭爆發前夕,在省城督軍府,邊義夫為了對鄰省親奉的趙督軍用兵,在直系軍閥吳佩孚的支持下,把自己的八萬兵馬組建成討賊聯軍,自任總司令兼第一軍軍長。在戰前的軍事會議上,邊義夫讓和他一起參加過宣統三年光復革命的弟兄站出來。有七個人站了出來。其中一個就是王三順。王三順時任討賊聯軍第一軍中將副軍長兼第三師師長。邊義夫拍著王三順的肩頭說,「三順,你這廝也中將階級了,當時可沒想到吧?」 王三順說,「誰有前後眼呀?你邊爺當時不也沒想剄麼?那咱到新洪城裡去運動錢管帶,你還說過你不能帶兵呢,最多只能放個正七品的縣知事。」 眾將領都笑。邊義夫被笑惱了,桌子一拍說,「不錯,老子當時確是沒想過去帶兵,更沒想過要把買賣盤得這麼大。然他娘的而,英雄造時勢,時勢也造英雄,老子我就是時勢造出的英雄!你們不服不行!我告訴你們,你們要記住:從今以後,誰不服老子誰就給老子滾蛋!你就是資格再老,就算是皇親國戚也給老子滾蛋!」 王三順從此老實了,嗣後,再不敢提這話頭,只更努力地去敬仰邊義夫,一直到和北伐的國民革命軍決戰失敗,身負重傷奄奄一息時,還對邊義夫說,「邊爺,你別哭我!就算我死了也別哭我!我他娘的這輩子跟著你,值!你別怨我又提那回,那回咱去運動錢管帶,若不是老天爺保佑,咱……咱早送命了……」 許多年過去之後,王三順仍不能忘記起事前新洪城裡的一派肅殺恐怖的氣氛。那日,他和邊義夫是從老北門進的城,在回龍橋上就看見,把守城門的巡防營兵勇不少,對進城出城的可疑者都搜身抄檢。城門樓上赫然掛著革命黨的首級,記不得是三個還是五個。首級是裝在木柵籠裡的,都風乾了,仍未取下。木柵籠下有一排告示,書著被斬者的罪狀。到了城裡。在皇恩街上又見得成龍結隊的官府衙役用鐵繩鎖著一串串人犯往大獄裡押。四下的街巷裡巡防營的官兵隨處可見,時而還可看到奮蹄馳過的馬隊。這景象生動真實,王三順便櫝了下了皂凰街一鑽講,巷蟹佰試櫻著問溈艾去「訪穀你看這陣勢,咱還真去運動錢管帶呀?」 邊義夫心裡也發毛,臉面上仍極力隱忍,「當然要去運動的,咱們為啥來的呀?」 王三順俯到邊義夫的耳旁提醒道,「人家現在正滿城抓革命黨,咱這不是往人家刀上撞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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