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天下大勢 | 上頁 下頁


  霞姑說,「還沒定哩!沒准就派你率一路敢死隊攻打知府衙門。哦,你也坐吧,我們把起事的安排再好好議上一議。」

  邊義夫只好在一張條凳上坐了下來,硬著頭皮參加了新洪舉事前的這次軍事聯絡會議,並且在這次會上成了西路民軍的兩大司令,銅山李雙印和白天河的同黨。這件陰差陽錯的荒唐事,在邊義夫發達之後,也變成了極是輝煌燦爛的一筆。

  邊義夫嗣後回憶起這件事時,曾和兒子邊濟國說:「那夜我們哪是去和小尼姑胡鬧呢?我有那心思麼?你不要聽你三順叔瞎扯,我確是去開會的。當時很險哪,武昌點下的那把革命之火能不能在全國燒起大家心裡都沒數,咱這裡義旗一舉是得道升天,還是粉身碎骨,就更說不清了。莫說別人,就連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的大都督黎元洪都是從床底下被革命黨人硬拖出來的嘛,黎鬍子當時直說莫害我,莫害我……」

  說這話是在西江省城督軍府,是一個夏日,天氣很熱,已做了西江督軍的邊義夫光著膀子躺在煙榻上抽大煙,信手抓起煙燈做為武昌,撿了兩個煙泡當作漢口和漢陽,姨太太的洋玻璃絲襪奮力一擼成了漢水,煙槍一橫算條長江,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起義的武昌新軍占了漢口、漢陽,立腳未穩,清朝政府就急了眼,起用了袁項城。袁項城就是袁世凱嘍。袁世凱由彰德誓師南下,猛攻武漢三鎮。漢口陷落,接下來,漢陽、武昌告急,這時,各國列強的兵船雲集長江水面,表面上說是嚴守中立,炮口卻直指武昌,實際上都心懷叵測哪。一些已宣告獨立的地方,一看情況不妙,心裡活動了,又想取消獨立。這時,我們各地革命黨人咋辦呢?只一個辦法嘛:那就是,不計後果,不計得失,加緊起事。在尼姑庵會上,霞姑奶奶就黑著臉說過,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三天之後,不是我們把新洪知府畢洪恩的狗頭掛到城頭上去,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上去……」

  四不管邊義夫事後如何表白,霞姑都絕不相信邊義夫半夜三更到尼姑庵來是為了追尋革命。邊義夫不是這種人,也沒這份膽。邊義夫在對面的條凳上一坐下來,霞姑便瞅著邊義夫的臉膛,揣摸起邊義夫的真實意圖來,有一刻把邊義夫想得很壞,懷疑邊義夫是官府的探子。那當兒,西二路民軍的李二爺李雙印正指著新洪城的四座城門,講城中綠營和巡防營的佈防,籌劃起事之攻城的事。邊義夫裝模作樣地聽,眼風卻一直往她臉上、身上飛。霞姑這才驟然想到,邊義夫的到來似乎與自己多少有那麼點關係:在邊家大門口,她就看出來了,邊義夫一直魂不守舍,那神情清楚得很,直到最後一刻仍希望她能留下來過夜,她未允他,他才又追到這裡。這讓霞姑多少有點動容,心道,這愛情頗有些真摯哩,瞅邊義夫的眼光便溫和了,且在李雙印說完自己的主張後,讓邊義夫也說說。內心裡是想讓邊義夫當著李雙印、白天河這些當家弟兄的面,給她掙些臉面。邊義夫頗感突然,可霞姑讓說,卻又不能不說,便問,「剛才李二爺說的是打城吧?」

  李雙印說,「對,打那鳥城。邊先生有啥高見?」

  邊義夫笑道,「沒啥高見。二爺已說得很地道了。只是兄弟以為,這城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必打的。若鬧到打城那一步,事情就麻煩了。你們想唄,新洪城城牆城堡那麼堅實,又架著鐵炮,得死多少人呀?倘或久打不下,弟兄們的軍心散了,豈不壞了大事?所以,兄弟以為,當務之急是去運動守城的錢管帶,讓他也像省城新軍的劉協統一樣,隨咱一同舉事。」

  李雙印擺擺手,「這事早就想過了,不行!錢管帶不會認我們為革命軍,只會認我們是匪,他那巡防營剿了我們這麼多年哩。」

  白天河也說,「邊先生,李二爺說得對,咱只有打,做最壞的準備。」

  霞姑卻執意要邊義夫顯出高明,「邊哥,你說的有道理,且說下去:你雞巴日的想咋著去運動錢管帶?人家把咱看成匪,咱還咋去運動?」

  邊義夫想都沒想便脫口說,「錢管帶把你們看成匪,卻不會把我看成匪,前年我不是還被李二爺綁過一回麼?你們看,我去運動運動如何?!」

  霞姑一怔,「你去?你就不怕錢管帶把你殺了?」

  邊義夫說,「錢管帶就是不願和咱們一起舉事,也不至於就把我殺了。這人沒做管帶以前,和我一起玩過蟲,還老賣煙土給我,和我有些交往。再者,眼下武昌那邊又革命成功了,全國不少省也在鬧獨立,他必得想想天下大勢嘛。」

  李雙印、白天河仍不贊同運動錢管帶。邊義夫有些懈氣,「霞妹,該說的我已說了,咋辦你們各位定奪吧,我又不想爭功。」

  霞姑一時沒了主張,便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沒怎麼說話的革命党人任大全。任大全在齋房裡踱起步來,踱到後來,桌子一拍,下了決心,對霞姑說,「我看,咱們就讓邊先生去運動運動錢管帶!沒准就能成事!」

  任大全的決心一下定,邊義夫卻又怕了:方才霞姑說的不錯,萬一錢管帶不念舊的交情,和他母親李太夫人一樣把革命視作謀反,他真要送命的。這麼一想,便立起來對任大全道,「任先生,既然李二爺、白四爺他們都不主張運動,我看就算了吧!」

  任大全說,「有希望總要爭取嘛,武昌的黎元洪,省城的劉建時做著滿清協統都革命,錢管帶又如何會一條道走到黑呢?兄弟,你且辛苦一趟,做些努力吧!」

  邊義夫用愛情的眼光深看了霞姑一眼,「我只聽我霞妹的。」

  霞姑笑著站了起來,用一雙軟手按住邊義夫的肩頭,「邊哥,你聽我的,我呢,現在得聽革命黨的。你明就進城去運;動錢管帶,不要說是我們山裡弟兄讓你去運動的,只說是省城革命党黃鬍子和任先生讓你去的。任先生回頭可以給你一張革命黨聯絡起事的帖子讓你帶著。」

  這一來,就把邊義夫逼上了梁山,邊義夫對運動錢管帶的事再也推託不開了,只好應了下來。

  霞姑因此很是高興,看著被燈燭映紅了臉膛的邊義夫,有了恍然若夢的幸福感,認為自己真的有點喜歡上這浪蕩子了。其實,邊義夫本來應該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前年春上,是李雙印的弟兄,而不是她手下的弟兄,把邊義夫和王三順背貼背一塊綁了,一車推到了銅山山裡。她是到銅山找李雙印議事,才在鎖票的木柵籠裡見著邊義夫的。當時的情形,霞姑記得真切。是一個傍晚,山上的霧很大,她和李雙印談完了事,從山神廟裡出來,聽得有人在唱唱,是《青天在上》裡的一段,怪好聽的。她立住腳聽了一會兒,問李雙印,誰唱的?李雙霞姑探身抓住邊義夫的粗辮子,在手上把玩著說,你倒不如做強盜。邊義夫道,行,就跟姑奶奶你去做強盜吧!印說,一個肉票,才綁來的。霞姑說,看看去。便由李雙印引著到了大山洞的木柵籠前。邊義夫立在籠裡唱,旁邊大腦袋的王三順蹲坐在地上,拉著一把並不存在的胡琴,用嘴伴奏,二人全無憂愁的樣子。李雙印說,你們還樂呢,再過幾天沒人贖票,老子就撕你們。

  邊義夫不唱了,對李雙印說,二爺,你撕誰都別撕我,我值錢呢!我娘就我這麼一個獨養兒子,她咋著也會贖的。李雙印說,那就好。轉而對霞姑說,這人你知道是誰麼?就是當年《青天在上》戲文裡唱過的那個落難少爺。邊義夫說,二爺,那戲文裡唱的不是我,是我娘。李雙印說,我知道是你娘,可也有你麼!對證公堂那一出裡,你娘抱著你,你又哭又鬧,你娘便唱。霞姑動了惻隱之心,對李雙印說,二哥,你;既知道人家邊家孤兒寡母不容易,咋還綁人家?不傷天害理呀!李雙印說,也不是專撿邊少爺綁的,是那日回來的路上順手綁的,當時也鬧不清他是誰。霞姑說,現在鬧清了,就放了吧,給我個面子。李雙印很爽快,說了聲行,立馬讓手下的人把邊義夫和王三順都放了。王三順一出牢籠就跪下給霞姑磕頭謝恩。邊義夫不跪,愣愣盯著霞姑看,說,姑奶奶這麼俊,也做強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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