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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大成道:「兄弟有所不知,這香堂會簿是極危險的東西,日後萬一落到官府手裡,上面的弟兄都得掉腦袋哩!」

  陸牛皮道:「可燒掉會簿,高老三手下的那幫人咱們上哪兒去找!咱們得把這些人找到再燒哇!」

  大成一驚,這才覺出了自己的唐突,忙把會簿揣到了懷裡。

  林三狗子又湊上來問:「那今夜咱們就這樣散了?高老三還殺不殺?」

  大成冷冷地反問:「你們說呢?」

  鐘德亮道:「看阮哥哥的意思是不殺了,阮哥哥不願殺,我們也就罷手算了!」

  大成又道:「倘或我說殺呢?」

  「我……我們自然聽哥哥的!」

  「好!」

  大成手一揮道:「我要的就是這句話!這高老三決不可留!他眼下服輸是假,日後有機會還會與我等作對的!今日會簿到手,留下他除了禍害咱們別無用處!你們且與我摸到高宅,趁著他懈怠熟睡之機,悄悄將他幹了!宅中如有他人,也一併除掉!完事之後,便用硝磺、火油燒起一把大火,焚屍滅跡!」

  陸牛皮、林三狗子們這才明白了阮哥哥的真實用心。阮哥哥高明呢!阮哥哥先給那高老三灌了一壺迷魂湯,讓他失去警覺,然後再來個斬草除根!再者,在阮哥哥的家中殺了高老三,動靜太大,屍身也沒法處置哩!

  當下,眾弟兄又攜著傢伙分成幾股,撲向了東門外高宅。

  這時,南寺坡街面的梆兒敲出了四更。

  沒入五更,東門外的大火蓬蓬勃勃地燒將起來了,起先只是高宅一處,繼而,風助火勢,火助風威,把那大火燒向了高宅北面的半片街面。熊熊大火把清浦鎮的人們大都從睡夢中驚醒了,阮大成親眼見得鏢局街上許多人穿著單薄的衣衫,抱著膀子爬到自家的屋頂上觀望。

  阮大成也爬到牆頭上去看。

  這時,大火已燒得十分壯觀,烈焰騰空,濃煙如雲,清浦鎮的上空已被火光映得一片通紅,站在鏢局街遠遠望過去,像一條翻滾的巨龍,自南向北緩緩移動。

  阮大成不由地一陣竊喜,自知陸牛皮一干人等已經得手,臉上浮出了一絲笑意,心下暗道:這場大火燒得不錯,這場大火不僅燒掉了一個高老三,也焚毀了一股不屬￿他阮大成的勢力!

  他一下子覺出了自己在這塊土地上的分量。他帶著一個征服者的自負與自信,默默看著遠方夜空下的一片火海。看著,看著,兩眼模糊起來,那閃動的火光變成了一團團黃乎乎的霧,明一陣,暗一陣地向他面前撲來,他在那一團團的黃霧中恍恍惚惚看到了高溪廟洪門佛祖,那佛祖頭戴萬登笠,身穿青藍衣,腳穿鐵草鞋,手拿素明珠,正駕一朵祥雲向他飄來……

  他眼睛一閉,幻象消失了……

  就在這時,一陣陣緊密的鑼聲響了起來,鑼聲中夾雜著許多人驚慌的叫喊聲。

  他心中一震,這才想起了救火的事!這才想起了這場他人為製造的大火給清浦無辜百姓帶來的禍害!他匆忙跳下牆頭,沖出家院,匯入了趕去救火的人流中……

  然而,已經晚了。

  由於風高火大,大火一直燒到了日近中天,東門外半條街上十多個鋪號,五十多間房屋被大火燒毀,葬身火海者,除了高老三和高老三店中的兩個夥計外,還有老老少少十一人,據清浦老人們講,這場火火勢之猛,規模之大,實屬罕見。

  §第二十六章

  孝廉老爺認定這是天火。

  望著餘煙繚繞,水霧彌漫的一片殘牆斷垣,孝廉老爺莊嚴的臉膛被哀傷和痛苦扭得變了形。他先是不說話,只在那滿是水跡的廢墟間踅著步,兩眼打量著一些被煙火熏黑了的磚瓦,兩耳傾聽著一些男男女女的哭號聲。後來,孝廉老爺才在一座燒塌了的門樓前站住了,極肯定地對聚在身邊的眾人說:「這是天火!這必是天火,如今,咱清浦地面被那洋藥、洋教、洋毛子鬧得還成個樣子嗎?這必是上天看不下去了,才遣了一條火龍下凡的!」

  孝廉老爺認定是天火,眾人便也極一致地認為是天火。孝廉老爺學養高深,且又做過多年知縣,孝廉老爺的話自然不會錯的!

  「然而——」

  孝廉老爺沙啞著嗓門又說:「然而,天火無情人有義,咱們一個鎮上的老少爺們不能眼看著這些人家的死活不管,今日裡老夫我牽個頭,立個捐冊,給這些遭了災的人家捐些銀錢,也盼眾位父老鄉親廣為傳告,多少捐兩個。咱們清浦素來最講仁義,不能讓番國的洋毛子小瞧了咱!」

  孝廉老爺提到捐錢的事,便極自然地想到了萬惡滔天的洋毛子,他料定那天福商號的傑毛子、李毛子會借這場天災籠絡人心的——就像五月鬧蝗災時那樣。這一回,孝廉老爺要做到兩個洋毛子頭裡去。

  孝廉老爺豪爽的義舉博得了眾人一片讚歎之聲。然而,讚歎歸讚歎,當場自報捐錢的,卻沒有幾個,連那發了大財的南寺坡上開商號的楊三爺、鐘二爺都繃著臉孔不吭氣。

  孝廉老爺不高興了,臉上多少變了些顏色……

  恰在這時,一陣鳴鑼喝道的喧鬧聲驟然響起,遠遠的街面盡頭飄來了津口縣城陳老父母的藍呢大轎,轎前轎後擁著許多衙役公人。孝廉老爺一怔,當即掃盡臉面上的不快,疾疾地迎了上去……

  對世風的淪喪,陳老父母也深有感觸,當清浦百姓在大火面前手忙腳亂的時候,陳老父母卻為拯救日漸淪喪的世風做著實實在在的事體——陳老父母那日上午正在大堂上審辦一樁偷竊案。偷兒是荷花橋鄉民三貓子,那三貓子早先因著做賊,被陳老父母當堂杖責過三十,這一回又夜人民宅試圖行盜,被人當場抓獲,扭到了陳老父母堂前。陳老父母大為惱怒,先讓那刑房衙役把三貓子杖責四十,爾後,又讓兩個衙役挾著他繞著後庭花圃疾走千步;走罷,未待三貓子喘過氣來,便用熬燙的熱醋一碗灌與他吃。灌到一半,陳老父母親自下堂,操起木板猛擊其後背,直擊得三貓子連咳加喘帶叫喚,仿佛喪家之犬一般。

  刑畢,陳老父母十分滿意,令人將那三貓子放了——陳老父母知道,經過這番調理,那三貓子咳嗽的毛病從此便生了根,一輩子也好不了了,再想做賊實屬萬難!

  正欲退堂時,清浦街面上的保正匆匆跑來稟報了,說是清浦東門外百姓火燭大意,引起了一場大火,燒死男男女女一十四人。

  陳老父母大為震驚,一頭紮到藍呢大轎裡,匆忙趕來了。隨陳老父母一路同行的,除了四個轎夫,十余個衙役公人,還有那檢驗屍首的老件作。

  孝廉老爺待陳老父母的轎子停穩,迎將上前,寒暄了一番,陳老父母也極自然地拱手作揖,行禮如儀。禮畢,陳老父母對著一片殘牆斷垣,幽暗的眼珠兒轉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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