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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那廢墟上的餘煙早已散盡,水霧也已消失,只有蓋著草簾的屍身一具具露天擺著,屍身四周,許多人在圍著看。陳老父母讓老件作驗屍,那年邁眼花的件作揭開草簾逐一匆匆看過,對陳老父母稟報道,許多屍身已成枯炭,必是死於火患無疑,無須再驗了。陳老父母執意要驗,於是,老件作便取出銀針,一一探過死者的喉部、胸部、腹部,見那銀針並未變色,才喚過保正,問明瞭死者的姓名、年齡,逐一填寫了屍單。

  孝廉老爺認為陳老父母是枉費心機,孝廉老爺義不容辭地向陳老父母兜售了他的蔔「天火」主義。

  陳老父母不信仰「天火」主義。他倒背著手,低垂著頭,悻悻地在廢墟間踱起步來,兩隻陰沉的眼睛四處打量著,仿佛固執地要看破些什麼。

  最終,陳老父母在高老三的戶身面前站住了,他覺著這具屍身有些蹊蹺,燒得黑黑的,焦焦的,額上還有一塊傷。

  老件作跑過來又驗,驗出的結果卻又不合乎陳老父母的揣摩。老件作認為,額上的傷跡可能是燒落的屋樑或瓦片什麼砸的,也許那物件擊中死者時,死者業已斷氣。

  陳老父母再喚過街面上的一干人等細細詢向,卻也沒問出什麼名堂。

  陳老父母像往常辦案時那樣,帶著滿腹狐疑,被迫接受了孝廉老爺的「天火」主義,隨即便和孝廉老爺一起到南寺坡陸府吃酒聊天去了。

  那日,陳老父母吃醉了酒,沒來由地哭了起來——陳老父母吃醉了酒總愛哭上兩嗓子。哭罷,陳老父母忐忑不安地對孝廉老爺說:他日前做了一個極怪的夢,他夢見津口縣東門外的荒墳地裡冒出一群無頭鬼。那些無頭鬼扯著他的辮子,拽著他的衣襟,要把他放在墳地裡。孝廉老爺聽後,猛然一驚,失手打碎了一隻北洋平底沙船舶來的景德鎮描金細瓷酒盅……

  那三個可憐巴巴的秀才,因著這場大火卻一舉變得昂昂然了,他們根本不相信什麼「天火」地火之類的鬼話,他們私下認定這是阮大成英雄仗義,為清浦地方除了一害。事後不幾日,他們便提著禮品謝金,到鏢局街拜見阮大成,一見面便都跪下給阮大成磕頭。

  阮大成收下禮品、謝金,將三位秀才一一扶起。他絕口不談自己在那個躁動不安的夜裡做了些什麼,只是一個勁大談其因果報應,說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高老三斃命於天火之中,實乃天意。

  阮大成向三位秀才大肆推銷孝廉老爺的「天火」主義,那詭秘閃亮的眼中卻隱隱約約透著一個隻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秘密。

  三位秀才自然意會了,也就不再多言,當即聲淚俱下的表示,日後定隨阮大恩人左右,甘願為其牽馬安鐙。

  三位秀才很一致地認為:阮大恩人是了不起的偉大人物,必將成就一番大事業!他們的一百首反詩也木及阮大恩人那一副錚錚反骨!

  阮大成為此甚是得意!他自己也沒有料到這一把火竟燒出了這麼好的一個結果!他更沒料到,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爺會及時為他提供了一個絕好的「天火」主義!如果說他造出的一把大火只是燒毀了高老三的個人勢力,那麼,孝廉老爺的「天火」主義又代他把大火不能燒毀、而又礙手礙腳的東西,都摧毀了!

  阮大成知道,孝廉老爺的「天火」主義帶有強烈的反邪教色彩,而孝廉老爺的主義只要一經出口,便能得到極為廣泛的傳播,便能成為眾人的神聖信仰。於是,阮大成和手下的弟兄不但大肆兜售,還極力使其得以發展和完善,說這場天火原是沖著邪教、洋毛子來的,只因那日風大,火龍誤入東門,才釀成了這場慘禍。又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誰若不受神靈教訓,再信那邪教,上天諸神必將再降大災大難於清浦哩!

  對上天的敬畏,超過了對傑克遜、李約翰的敬畏,許多貪圖好處信了洋教的清浦男女們,明裡暗裡紛紛退教了,他們或是把珍藏的十字架退還給兩個洋毛子,或者將那十字架拋進了爐灶、茅坑裡。通過這場活生生的天火,他們看出了中國天界諸神的偉大,也看出了番國聖父、聖母的渺小……

  其實,渺小的不但是番國的聖父、聖母,那李約翰、傑克遜也透著渺小哩,別的暫且不論,就說不久前的那場訴訟吧,明明是被別人敲了竹杠,明明是吃了人家的虧,狀子告到公堂,這兩個洋毛子卻挨了板子!李約翰、傑克遜加上他們的聖父、聖子、聖靈也鬥不過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爺和英雄仗義的阮大成哩!

  清浦百姓是實惠而聰明的,他們信仰上帝自然是希望上帝能給他們帶來好處,倘或是上帝不能給他們帶來好處,他們還要什麼鳥上帝!

  風聲平息後的一個傍晚,阮大成將杜天醒、齊明達邀到自家宅上痛飲了一回。席間,杜天醒、齊明達異口同聲誇讚阮大成的氣魄膽略。吃到後來,話便越說越多,齊明達終於說走了嘴,把昔日「算破天」授予他的天機說破了一半——另一半「死於亂刀之下」之語,齊明達齊老爺自然不會說。

  阮大成一聽齊老爺日後將「貴及天子」,心中不由一驚,恰在這時,杜天醒狠狠在桌下踩了踩他的腳,他當即會意,做出一副吃醉了酒的樣子,搖搖晃晃地站將起來,一頭紮入了齊老爺的懷裡,撞得齊老爺身子向後一仰,剛送到嘴中的一口好酒又原封不動地噴了出來……

  §第二十七章

  道光二年的天火給清浦十八灘的人們留下了深久的記憶。事隔半年以後,陸府的孝廉老爺撰寫《清浦歷年記》時,為那次火龍下凡大記了一筆。

  然而,若干年過去之後,孝廉老爺才知道,和後來的許多大災大難比起來,道光二年的那場天火委實是算不了什麼的。

  火龍下凡三年以後,是道光五年,是年春旱,棉稻俱難下種。早後複澇,六月初一始,大雨忽至,竟日不絕,第一場風潮來臨。清浦南寺坡至阮家集,南北二十七裡;東海岸至蓮花橋,東西五六裡,半夜時水湧丈餘,清浦鎮一半房屋被潮水沖倒,上千人喪身潮水之中。

  中旬,第二場風潮上岸,其風勢、水勢愈加猛烈,四五人合抱之大樹被連根拔起,村宅樹木頃刻漂沒,津口縣城裡水深二尺,清浦鎮水深丈餘。津口知縣陳榮君陳老父母大為驚恐,身穿油布衣,手捧香火爐,三步一拜,五步一叩,親赴龍王廟,祈求玉帝息怒。

  這兩場風潮過後,海灘上四處漂著人屍,畜屍,家什物件。這些污穢雜物,每日隨潮而來,又隨潮而去。陸地上遍地泥沙,泥沙下也壓著發臭的死人死豬,死貓死狗。縣境內數萬人衣食無著,無家可歸。清浦鎮、阮家集等處災民數千,竟湧至津口縣城,日日圍著縣大衙吵鬧不休,要求陳老父母開倉放糧。陳老父母開初還沒悟到情勢嚴重,還試圖以一縣之主的威儀鎮住災民。某一日,忽然開啟縣衙大門,在十餘個如狼似虎的衙役簇擁之下,走到門外臺階上,厲言呵斥鬧事災民。眾災民為此大怒,就地抓起石塊、污泥向陳老父母砸去,嚇得陳老父母溜進衙內,一天沒敢出門。

  六月二十三日,陳老父母被迫開啟常平倉,將經年積貯的米穀取出兩千余石,每人一鬥,造冊發放,同時,稟報臨江知府朱建甯,巡撫大人俞廉榮,上奏聖上懇請賑災。皇上聖明,七月三日,府報到縣,朝廷調撥賑銀九萬三千五百兩,販濟災民。然而,陳老父母從臨江知府朱建甯朱大人處只實領七萬四千兩。陳老父母情知那一萬九千五百兩已落入知府大人朱建甯腰包。陳老父母敢怒而不敢言,私下裡大罵了知府大人一通,隨即也仿而效之,截留賑銀兩萬兩充實私囊,只把五萬四千兩用於賑災……

  不料,消息洩露,因此釀發了一場大波狂斕,蟄伏了許多年的洪門勢力借此緣由揭竿而起了。

  這一年天象大凶。

  消息最初是一個喚做錢二的衙役透出的。這錢二滿臉黑須,面目粗俗,言語遲鈍,人稱二憨子,可他心底下卻是透亮的。他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和清浦龍威鏢局南櫃朱仁甫朱大爺拜了天地,換了帖子,入了洪門。七月九日那天夜裡,錢二憨子值更守夜,提著燈籠巡查四門三院。待行至陳老父母臥房窗下時,忽聽得一陣吵鬧,遂起疑心,便滅了燈火,弓著腰,湊到了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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