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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齊老爺道:「這就行了,依著這幾條,咱們可暗下裡加緊動作,打下根基,聯絡天下豪傑,尋機起事!屆時,我齊某出人出錢,和爾等一起密置刀槍,打將出一個大漢的天下來!」

  阮大成興奮至極,叫道:「到那時,大明光復,咱們都是開國功臣,憑哥哥的學養,說不準便是個首輔、宰相哩!」

  齊老爺淡淡一笑,沒有應答。

  齊老爺有帝王之相,貴及天子,要君臨天下的,一個首輔、宰相便能滿足了嗎?齊老爺不讓阮大成再提什麼反清複明,其中也含著自己要做皇帝的意思,若是真的抬出個朱家的皇帝,齊老爺這皇帝還做得成嗎?

  齊老爺心下一動,想把「算破天」給他相面的事說一下,提醒阮大成注意到一個齊姓開國之君的確鑿存在。然而,話到嘴邊,齊老爺又忍住了——時下談這個還太早,鬧得不好要掉腦袋的,即便不被官府殺掉,也得被洪門中的弟兄殺掉,這不是鬧著玩的!

  於是,齊老爺搖著長腦袋,謙遜地道:「哪裡!哪裡!我等弟兄集于洪姓門中,原為天子無道而替天行道耶,原為解我民眾於水火倒懸,個人功名前程、身家性命倒在其次!」

  阮大成不禁肅然,由衷地贊道:「齊哥哥雄才大略,亮節高風,兄弟欽佩至極!」

  這一日,阮大成很滿足。

  這一日,齊老爺也很滿足。

  §第十六章

  李約翰牧師跪在耶穌的聖像面前做禱告,他狹長的臉上沾滿淚水,胸前的衣衫斑斑點點濕了一片。燃起的火燭在他身子正前方的一張條案上耀動著,明亮的燭光將十字架上的耶穌聖像和他自己的臉膛都映照得一片彤紅。十字架是固定在山牆正中的,白日裡用一塊絳紅色的絨布遮著,耶穌的真面目什麼人也瞧不見,只有到了晚間,李約翰牧師才虔誠地揭下絨布,恭敬地跪在耶穌面前,斗膽和萬能的主見上一面。每到這神聖的時刻,李約翰牧師的靈與肉便交融在一起了,他不由自主便進入了一種聖潔忘我的境界,仿佛世間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偌大的世界只有他和萬能的主在悄悄對話。他為自己這一日的衣食向主謝恩,為自己這一日的過失向主懺悔,他還遵奉《聖經》裡的教誨,為萬人懇求、禱告、代求、祝謝。他時刻記著凡事要讓主的聖名得到榮耀。

  李約翰牧師固執地認定:東方這個不開化的國度不能沒有耶穌,耶穌是全人類的主,自然也是東方這群繁殖力極強的黃種人的主!李約翰牧師是主的牧人,有責任放牧好這群黃種羔羊,他要把主的聲音,主的意旨傳播給這些黃種羔羊們,讓他們罪惡的靈魂早日得救,讓他們死後能升入天國。

  然而,這個國度卻極端的野蠻,像那魔鬼撒但的領地,這個國度的人們,上至帝君,下至百姓,均不把萬能的,無所不在的主當做一回事,他們極一致地抵制上帝,阻擋上帝福音在這裡傳播。嘉慶二十年——也就是一八一五年,他們處死了違禁深入內地傳教的蘭月旺牧師,再次重申,傳播上帝福音為非法之舉!這就使得造福人類的傳教事業,在這個國度成了一樁極為危險的秘密事業。

  李約翰牧師知道傳教的危險,可他不怕!他發誓要完成蘭月旺牧師未竟的事業,把耶穌基督的聲音傳遍這個泱泱大國,哪怕為此送掉性命,他也決不後悔——能為萬能的主獻身,是他的榮耀。耶穌為了人類的罪過被釘到十字架上受苦受難,他李約翰死上一回,又算得了什麼呢!況且,為萬能的主而死,他的靈魂便能升入天國哩!

  自然,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李約翰牧師也不願輕易赴死——這倒不是怕死,李約翰牧師怎麼能怕死呢?他是擔心自己死了,這群黃色羔羊便無人放牧了,上帝的聲音傳進這個國度又要晚上好些時候。因此,李約翰牧師只得在黑暗中傳教;因此,李約翰牧師得把耶穌藏在絨布下面。李約翰牧師相信,萬能的主是會原諒他的!萬能的主是知曉他的苦衷的。

  他置身在一個何等愚昧而野蠻的國度啊!

  卻也有些愧疚。萬能的主能原諒他,他卻不能原諒自己!羔羊頑冥,不怪別人,只怪牧人無能!他身為主的牧人,卻不能用主的訓誡引導他們,使他們歸順,他對不起萬能的主啊!主賜他以衣食,賜他以生命,而他……

  每晚跪在耶穌面前,李約翰牧師總要虔誠地懺悔一番,每想到主的旨意不能行在這片野蠻的土地上,李約翰牧師就要流一通眼淚。這眼淚是不由自主流出來的,有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哩!

  淚水糊住了李約翰牧師的眼睛,他的眼前變得一片模糊不清,一團黃色的東西在耶穌腳下耀動著,使耶穌全身罩上了一層聖光。李約翰牧師恍惚覺著耶穌復活了,在十字架上睜開眼了,他俯下身子,禱告起來:「主啊!萬能的主啊!無所不在,永生永存的主啊!我們在天上的父啊!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意旨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屬￿父的,直到永遠。阿門!」

  從地上爬起來,李約翰牧師仿佛大病了一場,幾乎有點站不穩了。他扶著牆從裡面屋裡走出來,在靠著書桌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揩了揩臉上的淚水和汗水,準備擦擦身子就寢。

  就在這時,門外的院子裡吵鬧起來,李約翰牧師聽到一個粗野的嗓門在罵娘,又聽到詹姆斯·傑克遜在大嚷大叫。他心中一驚,以為傑克遜又為著哪一筆生意和人家鬧翻了,不禁歎了口氣,整了整衣服往外走。

  李約翰牧師對傑克遜是很瞧不起的,他認為這個傑克遜根本不能配做上帝的牧人,傑克遜心中只有銀錢,沒有上帝;傑克遜的眼睛只盯著羔羊們的錢袋,從不注意耶穌受難的面孔。傑克遜把本末倒置了——做生意原只是為傳播上帝福音作掩護的,傑克遜卻把做生意發財當做了頭等大事,而將傳播福音放到了次要位置。這傑克遜還參與販賣鴉片,據說是很發了一些財——此事傑克遜一直瞞著李約翰,可李約翰是知道的,只是沒有直說罷了。

  走到院子裡一看,情況已有些不妙了,傑克遜抓住一個身材瘦高的當地年輕人要動拳頭,兩個店中的夥計夾在傑克遜和那個年輕人中間左攔右擋。李約翰有點著慌了,他知道傑克遜的壞脾氣,真怕他一拳頭打下去,壞了上帝的好名聲。

  李約翰牧師不敢怠慢,沖上前去,抓住傑克遜道:「幹什麼!幹什麼!這……這像什麼樣子!」

  傑克遜見到李約翰,不敢再張牙舞爪了,卻還憤憤地道:「這頭牛,這頭該死的公牛無理取鬧!他……他污辱了我的人格!他……他……」

  李約翰根本不聽傑克遜的辯解,和氣地走到那個高而瘦的年輕人面前,用柔軟的手掌撫摸著他的肩頭問:「孩子,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請和我講。」

  那個吃了傑克遜驚嚇的年輕人在躊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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