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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十五章

  齊明達齊老爺生著一副長馬臉,長著一對招風耳,那耳朵薄且大,左耳垂上有個豆大的黑痣,仿佛趴著一隻趕不走的蒼蠅。他眼睛不大,看人時又喜歡眯縫起來,愈發顯得眼睛細小了,若不是習慣使然,人們甚至難以認定這張馬臉的何處叫做眼睛,鼻子生得倒不錯,高且直,仿佛一座陡峭的小山丘。

  齊老爺長相不算好。

  長相不算好的齊老爺卻有一個絕好的腦袋,十九歲中秀才,二十四歲為舉子,二十九歲賜進士,三十歲上便做了桂平知縣。在桂平為一縣之尊時,一次微服私訪,有個喚做「算破天」的相士硬拽著他,給他看了一回相,說他的面相極似明太祖,略有不同的是,臉上少了些坑凹,耳朵支棱得過甚了一些。「算破天」斷言,齊老爺或者大富大貴,貴不可言,貴及天子;或者大災大難,死於亂刀之下。

  齊老爺賞了那相士白銀十兩,從此便把這話記下了,為官力求廉正,處世頗為小心,為著有朝一日大富大貴,貴及天子。

  卻不料,正因著齊老爺的廉正,正因著齊老爺的小心,卻把個官做丟了。頭一次風波起于嘉慶十八年,時年桂平大旱,餓殍遍地,饑民群起謀反,形勢一觸即發。齊老爺聞報大驚,心下自知,只要縣內百姓一反,聖上怪罪下來,災禍不小,遂張榜安民,勸說大戶放糧。倒也有幾家大戶放糧百擔,可滴水難解大渴,勢態未得緩解。齊老爺廉正哩,為一縣之尊,豈能坐視不管?更何況惹出麻煩自己也要受牽連,接著又呈上奏摺,懇請開啟官倉,放糧賑災。不曾想聖明的皇上這一回卻不甚聖明,三道奏摺呈上,不見聖旨到來,縣內搶風大盛,齊老爺連斬三人也未刹住風頭。

  情急之下,齊老爺自作主張開了官倉,放糧賑濟災民。這一下子惱了朝廷,差一點兒下了大獄。所幸的是,聖上聖明,知曉了災情之後赦免了齊老爺目無朝廷的彌天大罪,好歹保住了官職。第二回是嘉慶二十五年,押運漕糧的旗丁和縣境內的民眾械鬥,旗丁打死二民,齊老爺有了上回的教訓,力求小心,不敢得罪滿人,竟把那旗丁交保放了。卻不料又惹起大禍,那幫旗丁為推脫罪責,反咬一口,說是桂平百姓謀反,齊老爺知情不舉。齊老爺被罷了官職,下了大獄。在大獄中呆了快一年,直到道光聖上登基才被赦出。

  經過這番折騰,齊老爺蒼老了許多,歸居鄉里時,頭髮竟白了大半——可憐齊老爺還不到五十歲哩。

  回到新市集老家時,齊老爺便認定了,他的大富大貴之道不在仕途,而在別處。仕途上只會有大災大難,而不會有什麼大富大貴的。齊老爺想到過起事造反——那漢高祖劉邦初為泗水一小小亭長,後來斬蛇起事做了開國之君;那明太祖朱元璋也是揭竿而起,而做了帝王的!倘或他命中真的貴不可言,做上一兩回帝王也是說不定的!既然明太祖能反了元朝的蒙人而登基,他為何不能反了清朝的滿人而登基呢?滿人的朝廷如此昏庸,難道還不該反了它嗎?

  就在這反叛的念頭一次又一次固執地在齊老爺的腦袋裡浮起的時候,阮大成送到齊老爺門上來了。

  阮大成這人,齊老爺是聽說過的——在杜天醒引薦之前便聽說了,齊老爺早就想見一見的,只是一直沒有機會。現在,阮大成和杜天醒拜了金蘭,而齊老爺和杜天醒又是有金蘭之交的,見一見就更有必要了。杜天醒要陪阮大成來,齊老爺不許。齊老爺要親眼看看阮大成是個何等的角色,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多大的膽量,竟敢「謀反作亂」!齊老爺要弄清楚:這個阮大成究竟是不是上天為他登基送來的將帥之才!

  齊老爺要將帥,要軍師,要一個搖旗呐喊、衝鋒陷陣的嘍羅,卻不要君王!

  齊老爺便是未來的開國君王哩!

  為了圓滿穩妥地完成這次不同一般的會面,齊老爺翻來覆去在床上折騰了一夜,將會面時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問題,每一個步驟都考慮得十分周到——齊老爺要一下子拿倒阮大成哩!

  齊老爺府宅氣派非凡,門前有照壁,院內有旗杆,迎著院門是個寬闊的大廳,廳後即樓,共三進兩廂。阮大成到來時,齊老爺忍著燥熱,帝王一般正襟危坐在大廳正中的雕花紅木太師椅上恭候。

  齊老爺沒出大廳去迎——聞得門丁稟報,老爺原想去迎的,後來一揣摩,覺著不妥:日後老爺要做皇帝的,焉有帝王屈尊下迎臣民的?規矩要從頭做起才好!再說,即便老爺日後不做皇帝,以前老爺倒是確鑿的做過知縣的,以知縣之尊下迎一個黎民百姓也不合規矩哩!

  齊老爺處處講規矩。

  沒有規矩哪有方圓?

  阮大成在門丁引導之下,入得大廳,齊老爺立起身子,挺著肚皮向前迎了幾步,便駐足立定,等著阮大成給他行禮。那阮大成仿佛猜到了老爺心思似的,離著老爺還有好遠,便把一雙大手拱起,舉至鼻下,做了一個圓滿而規矩的長揖:「在下阮大成拜見進士大人!」

  揖作得確鑿不錯,只是沒磕頭,齊老爺覺著美中有些不足。好在揖作得規矩,磕頭不磕頭的問題,老爺便不好意思再多想了——老爺通情達禮哩!若是不通情達禮,老爺還做什麼帝王!

  老爺威嚴而客氣地把阮大成往廳內的桌旁請,待到那阮大成在桌邊坐定,老爺便舉了舉手,招呼家僕上茶點,沏香茶。

  老爺喜歡打威嚴的手勢,不願講不威嚴的廢話,老爺懂得威嚴的藝術。

  在等著沏茶的當兒,老爺開始認真打量阮大成了,他首先要弄清楚,這阮大成身上有無帝王之氣。

  兩隻細小的眼睛從自己高且直的鼻尖下離開,先盯住了阮大成的胸脯子;胸脯子不錯,寬且厚,城牆一般,那城牆上包裹著淡青色的雲紗。眼光上移,瞧見了一截絕好的脖子,粗且壯,迎著老爺目光的部位被垂下來的寬下巴擋住了;脖子上汗津津的,青筋蚯蚓般現著。再往上看,便是臉孔,臉孔瘦長,像個……像個……像個成色不好的青冬瓜,眉毛倒是很濃的;兩眼大而有神,面色紅亮,而鼻子……鼻子不行,肉乎乎一團,像個掏了兩個洞的小肉球;那麼,再瞧瞧耳朵——耳朵很重要,和鼻子——也就是中嶽一樣重要,為帝王者耳大及肩哩!阮大成的耳朵不行,小且厚,幾乎沒有什麼耳垂。還有天庭——天庭便不用看了,天庭再好,這阮大成也做不成帝王的!

  齊老爺放心了。

  這時,兩個家僕端著茶點、香茶來到了桌前,恭恭敬敬地將茶點盤子放在桌子正中,又在齊老爺和阮大成面前的桌上各放了一杯茶水,無聲無息地退下去了。

  齊老爺手一伸,做了個請茶的姿勢。

  阮大成端起香茶,呷了一口,忍不住道:「大人!在下阮大成久聞您的大名,早想登門拜望,只是一時無有機緣,今日方得天醒兄從中引薦,終於得見大人,實可謂三生有幸呵!」

  「唔!唔!」

  老爺的鼻音不錯,深長而厚重。

  「天醒兄原先說定,要與在下一起拜望大人的,後來被清浦李師爺請去了,便沒有來成!」

  「唔!唔!」

  老爺的鼻音愈發厚重起來。

  「天醒兄讓我帶了一紙親筆給大人您,還請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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