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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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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牛皮就是住在這等地方捍衛陸府和孝廉老爺的尊嚴的,這端的有幾分可敬可歎哩! 因為陸牛皮終究還是姓了一個陸字,陸家的書香雖未全部繼承,倒還會寫兩個字,房門前不像左鄰右舍那樣貼著只畫了一串兒圓圈的紅紙,而是貼了一副貨真價實的對子。 開狗肉湯鍋的白二龍也見識過幾個方塊字,走到陸牛皮茅屋門前,見到貼在門前褪了色的對子,便不顧一切地充起了斯文雅士。他抱著肩膀,瞪大一對細細的小眼睛,費力地在那缺胳膊少腿的對子上辨認了半天,終於認將出來,搖頭晃腦地念道:「灶頭紅燒裙帶魚,廚中清水煮蘿蔔,橫批是……哦,橫批是:捷報今朝招財進寶!好!好!好對子!」 打魚的鐘德亮「噗哧」笑道:「沒見過這樣的對子!人家的對子都是挺斯文的,什麼『炮竹聲中一歲除』了,什麼『新桃換舊符』了,沒聽說過燒帶魚、煮蘿蔔也上對子的!」正要跨進屋門的陸牛皮退了回來,極不高興地看了鐘德亮一眼,不屑地道:「鐘老弟也談斯文嗎?若認真斯文起來,偌大個清浦,怕沒有比我們陸府更斯文的了!瞧我們陸府一道道門上的對子,你想疼腦袋也想不出來哩!那樣的對子,我老陸一個時辰能寫個十副八副的!要不,還配姓陸嗎?可咱不寫!那沒意思,咱就要個大雅若俗!」 開狗肉湯鍋的白二龍愈加肅然,認為陸牛皮言之成理,十分了不得,便一半奉承,一半討好地道:「陸哥哥何日也給我那鋪子寫個對子如何?」 這奉承既含蓄而又扎實,陸牛皮十分受用。 「一句話!一句話!何日得空,我便給你寫上一回。你看這對子如何:『打得活蹦亂跳一條好犬,煮就新鮮可口一鍋濃湯』。門額批個,批個……批個『狗肉飄香』,怎麼樣?」 白二龍受寵若驚:「好極!好極!」 那鐘德亮忍不住又笑了一回,笑畢又道:「陸家端的好書香啊!」 陸牛皮十分謙恭地道:「不咋!不咋!比起我家孝廉老爺,那就差遠嘍!不過,白賢弟,給你起的這個對子,我倒有幾分得意的!對子講究對仗,你看,『打得』,對『煮就』,『活蹦亂跳』對『新鮮可口』,多貼切,多工整!狗肉鋪自然離不開一個狗字,我便迎頭猛批了個『狗肉飄香』……」 正唾沫飛濺地吹著,陸牛皮的夫人蒯氏卻迎將出來,招呼眾人進屋去坐。 陸牛皮這才恍然想起了待客之道,也極熱情地將朋友們往屋中邀: 「對!對!諸位弟兄快快進去吧!咱們邊吃酒,邊聊天!」 屋中酒肉飄香,那蒯氏照著陸牛皮的安排,已將桌子、椅子擺開,桌面上擺下了四個盤子八個碗。 眾兄弟依著年齡大小,認真地排下了座次,爾後一一落座,喝將起來。頭三杯無話可談,一律喝光。第四杯酒倒滿,陸牛皮舉著酒杯說話了:「諸位弟兄,往日陸哥哥我經常叨擾你們,今日裡哥哥請你們喝上一回。我這酒有個名目,喚做『齊心酒』,齊心就是大家一條心,不能生二心!古往今來,凡成大事的人,凡有出息的人,哪個沒有一幫金蘭兄弟?今日裡,我等弟兄喝著這齊心酒,也學著那劉關張,結一個桃園之義,如何?」 那開狗肉鋪的白二龍,素常受清浦街面上的一幫地痞無賴欺負,早就希望依附上一股勢力,藉以自保。他聽到陸牛皮提出結拜金蘭,感動得眼淚都要湧出來了,立時站了起來,紅漲著臉孔,極興奮地道:「陸哥哥說得不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要在世間幹出一些事情,非得有一幫好弟兄不可!咱們大家在一起,互相幫襯,互相捧場,別人便不敢欺負咱哩!」 原來倒還是想說一說自己往日如何被人欺負的,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怕在這等神聖場合說出這等話,被人家小瞧了。 鹽民趙老二接下來說話了。趙老二是個禿子,偌大的一顆扁腦袋上只稀稀疏疏生了幾縷黃毛,那黃毛編成的辮子極不壯觀,像條細細長長的豬尾巴。就為著這倒黴的禿頭,他沒少受過別人的捉弄:他戴帽子,人家便揭他的帽子;他接假辮子,人家便扯下他的假辮子往臭水溝裡摔。他早就想著要為自己的禿頭尋個保護,現刻兒,這保護送到了門前,哪有不要之理? 「陸哥哥所言極是!齊心酒喝了,大家便是自家兄弟了!這結拜金蘭是理所當然的!咱們何不現刻兒就設下香案,拜上一回呢!」 趙老二很焦慮,也很急切,他生怕不當即拜下這位陸哥哥,以後事情便會有變故。 桌邊另外幾個也一齊叫喚起來,異口同聲贊成陸牛皮的意見,都說早有結拜之心,只是沒有說出來。大家都主張依著趙老二的意思,當即便拜。 那鐘德亮卻不說話,只顧埋頭喝酒。 陸牛皮知道這鐘德亮是條了不起的漢子,拳腳功夫極好,三年中打得四條漢子斷了胳膊、斷了腿,自己也被縣父母陳老爺枷了兩次號。這等好漢是不能輕易放過的,說啥也得拜上一回才是哩!於是乎,陸牛皮便問:「德亮賢弟沒說話嗎?哥哥和你換個帖子,怕不會辱沒你的臉面吧?」 鐘德亮確是不想拜的,他覺著陸牛皮身邊的這一幫牛頭馬面均不如自己偉大,和這些牛頭馬面們一拜,便是抬舉他們了。他平生不願抬舉人,只願把人往泥裡踩。然而,礙著陸牛皮的面子,卻又不好說不拜。 於是,他看在陸府和陸牛皮的份上,也同意拜上一回。 當即便擺下了香案,當即便寫下了各自的生辰八字,當即便按那金蘭結盟之禮,齊整整地跪下,口稱:上有天,下有地,我等弟兄八人,於某年某月某日結為義兄義弟,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誰若負心,天打雷轟。 拜畢,八人重新圍定桌子坐下,那蒯氏又將幾個新炒的菜端了上來,眾人雲天霧罩地又喝了一回,轉眼的工夫,便將一壇老酒喝個精光。 陸牛皮端的豪爽大方,跑進裡屋,又抱出一壇來。那年歲最小的白二龍搶著揭開漆封,極殷勤地給各個哥哥面前的空杯倒上酒,爾後,顫巍巍地端起一杯酒,從陸哥哥、鐘哥哥敬起,一直敬到七哥哥小豆芽。接下來,小豆芽又敬了一回,照例地從陸哥哥、鐘哥哥敬起…… 敬來敬去,新添的一壇酒又下去了三分之一,八位情同手足的義兄義弟們有些昏昏然了,可誰也不提散席的事,仿佛他們的肚皮都十分的地道,還能裝上三五壇酒似的。於是,那酒便越喝越放肆,喝到後來,惹出了亂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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