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神諭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
大成乾咳了一聲,怯怯地道:「這卻也沒啥好說的!我才如世伯大人所言,一事無成哩!這十餘年雖說也讀些書,做些詩文,卻在那仕途經濟上一無進取,整日為著一張嘴忙忙碌碌,做生意,開鋪子,給南來北往的船家在南洋地面上辦貨,銀子倒是積下了一些,正事卻沒做成一樁……」 孝廉老爺開初還是裝做很有興致地聽,聽著,聽著,眉頭卻皺了起來,方正的臉膛上泛出了一片暗淡之色。 孝廉老爺很響亮地呷茶,很響亮地把茶水往肚裡咽,很響亮地扇扇子。 阮大成覺出了孝廉老爺的不快,說話時愈加發怯,說到半下裡,竟停下了。 孝廉老爺揚揚下巴道:「你說,你說!老伯聽著哩!」 阮大成只好再說,說他如何孤身一人隨南洋鳥船漂流南國,如何在人家貨棧管賬收錢,後來又如何辦了自家的貨棧。 孝廉老爺的臉色越發不好看了,聽著聽著眼皮竟合了起來,兩腮鼓脹著,一口口向外吹氣。 阮大成臉上、額上、脖子上汗津津的,他知趣地將長話短說,簡潔地將自己開貨棧的過程和隨「春盛」號鳥船返回清浦遇險的過程說了一遍,說到和海賊三和尚賭肉一節,也未敢大肆渲染,他知道,面前這個孝廉老爺才不吃這一套哩! 果然,阮大成說完之後,孝廉老爺便開口了,一開口便是一通不客氣地教訓:「大成侄兒,許多年前,你孤身一人闖蕩異鄉,也實在是出於無奈,老伯知道。然而,老夫以為,人生一世總得飽讀些經書,求得功名,力求進取,方為正道。就說令尊大人吧,那學問多好!如今我還留存著他的不少詩詞墨蹟哩!他雖說後來罹禍殞命,那學問卻是常人比不了的!方才聽得你的述說,老夫以為,以你今日的學問也是比不了的!你說到,你還時常讀些詩書,那麼,今日裡老夫倒要考你一考,與你賦詩一首,看你如何應和!」 阮大成慌忙立起道:「世伯大人,小侄不敢!」 孝廉老爺做得一手好詩,豈願輕易放過這炫耀的機會?再加之又肩負著教訓世侄的神聖責任,更急急地想露一手! 孝廉老爺固執地道:「這卻是要試試的!老伯今日就以芙蓉如面為題,賦詩一首。」 孝廉老爺當即喚人取來筆墨紙張,提筆凝思片刻,疾疾如風似的書道: 將別芙蓉岸, 漫上木蘭舟。 離情猶耿耿, 餘思複悠悠。 萍合豈無意, 波飄總帶愁。 淒涼歸故里, 夢為是人留。 孝廉老爺寫畢,端坐一旁,目視著阮大成,看他如何應對。 阮大成只得抹汗提筆,愣了一會兒,遂下筆寫道: 紅葉媚秋岸, 迢迢一葉舟。 琵琶江上調, 砧杵聲悠悠。 又愣了好一會兒,想疼了腦子,也未能將下面的意思寫出來。 孝廉老爺走了過來,在阮大成那四行詩上看了一遍,接過筆,未假思索便接著寫了下來。 這四句是: 斜月松梢外, 風寒水帶愁。 依依無限態, 夢中人尚留。 擱下筆,孝廉老爺自認為完全取得了教訓的資格,遂憤憤地從開海禁罵起,把那南洋的鳥船、估船,北洋的平底沙船,全罵了個遍!孝廉老爺一貫地認為,清浦十八灘上的世風就是被這幫只認銀錢不識禮義廉恥的商人們搞壞的!他逐一數落著南寺坡上各家商號的種種鄙俗之事,確鑿無誤地證明了自己的高尚偉大。後來,孝廉老爺還罵起了反叛朝廷的會匪,罵起了妖言惑眾的洋毛子和那些自甘墮落的二毛子。 孝廉老爺沒罵阮大成一句,然而,阮大成卻覺著孝廉老爺處處都在罵自己! 孝廉老爺指桑駡槐哩! 孝廉老爺似乎並不這樣認為,他痛快淋漓地罵了一通之後,卻對阮大成道:「你覺著老夫講得可有道理?」 阮大成認為孝廉老爺毫無道理,嘴上卻不敢直說,只道:「世伯大人是否過慮了?眼下事情尚不至於如此嚴重吧?」 孝廉老爺拍案而起,厲言正色道:「這決非過慮!世侄剛到此地,有所不知,眼下的清浦實在是糟不可言!天災暫且不說,這人禍就是不得了的!你曉得麼;就是我們陸家族中,也有不少人自甘沉淪,吃洋藥,信洋教,聚賭嫖娼哩!這怎麼得了!如此下去,陸家書香何以為繼?忠孝禮義何以為繼?老夫我不能不慮!不能不管!我不但自己要管,也得要知縣父母大人和我一同管,老夫不能讓大清聖上治下的這塊地方這麼墮落下去!老夫不管,既對不起列祖列宗,也對不起子孫後人!」 阮大成又道:「可這與經商、做買賣是兩碼事!」 「不是兩碼事!這原本是一碼事!」 孝廉老爺又論證道: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