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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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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這時,陸府門丁隨著楊老四跑了出來,那門丁先向阮大成拱了拱手:「老爺請!我家孝廉老爺在二進院西廳堂候著哩!」 阮大成「哦」了一聲,便隨著門丁一步步踏上了青石臺階,進了陸府大門。大門裡是第一進院子,院子很大,院子正中有一條石板路直通二進院正廳,頭進院兩側還有兩個大門,門上亦有門樓,只不過比大門的門樓要小得多,阮大成注意到,左邊的一個門樓的匾額是:「斯道坦然」,右邊的一個門樓的匾額是:「緩步凝思」。進得二進院正廳,又見得正廳裡飛紅走綠,金光一片,大而粗的朱漆木柱上盤滿金燦燦的龍鳳,更稀奇的是,那正廳房上的屋樑,竟也是兩隻龍頭的大嘴噙住的。 走在阮大成身邊的楊老四被這陣勢震懾住了,怯怯地對阮大成道:「阮大哥,這陸府可不是尋常人來的地方!不是您這天大的面子,我們可是進不來哩!」 阮大成自覺楊老四這話說得極為不妥,他注意地看了一下前面引路的門丁,見他沒有回頭,才淡淡地「哼」了一聲。 出了廳堂,門丁引著阮大成一行人進了左首的一個院落,在那院落門口,一個紅顏白髮的老人緩步迎了出來。 阮大成一下子竟沒認出那老人是誰,雖然直覺告訴他,這老人應該是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爺,可他還是不敢認。 倒是孝廉老爺先朗朗開口了:「呀!呀!果然是阮家公子!看看,老夫都認不出了!」 阮大成這才上前兩步,跪拜道:「小侄大成拜見世伯大人!」 孝廉老爺伸手扶起阮大成道:「起來,起來!來!來!到廳堂說話!」 於是,阮大成招呼楊老四和兩個夥計將帶給孝廉老爺的禮品交給陸家下人,讓他們隨陸家下人一起另房歇息,自個兒隨著孝廉老爺進了西廳堂。 西廳堂不大,卻優雅得很,廳堂前是一個花圃,不時地飄來陣陣花香。廳堂裡迎門立著幾扇花鳥畫屏,畫屏後放著一方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桌邊擺著兩把雕花花梨木椅,依窗放著一張水磨據榆長書桌,書桌旁是兩隻據榆書架,書架上齊整整放滿了書,從《孟子》、《大學》到《禮記》、《詩經》齊齊全全。 阮大成和孝廉老爺行禮如儀之後,在八仙桌旁的花梨木椅上分賓主坐下,家中下人當即送來濃釅的碧螺春茶,二人開始敘談起來。 孝廉老爺對昔日舊情耿耿不忘,眯著一雙細小的眼睛,沉入了幻夢般的縹緲境界。孝廉老爺極動感情地向阮大成談起了他和其父幼年同窗時的許多趣事,談起了同科中舉時的歡欣。孝廉老爺好像一下子年輕了許多,好像不是六十餘歲,而是十六七歲,正雄心勃勃要幹一番大事業哩! 「真快呀!時日過得真快呀,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那阮家老弟屈死獄中,老夫我也土埋脖子了!」 一滴渾濁的淚水從孝廉老爺垂落的眼皮中流了出來,在他那面皮松垮的方正臉膛上緩緩流著。 阮大成受了些感動,誠摯地道:「世伯大人,卻也不能這麼說哩!我看哪,世伯氣色好著呢,好時日還在後面哩。」 孝廉老爺拼命搖著腦袋,腦後那根細細的辮子像小蛇一樣扭著,自顧自地道:「你家父親是屈死獄中的,這我知道,他寫的那詩怎會是反詩呢?聞知此事,我便找到了一些朋友為他說項,事情也快辦成了,他卻去了!好讓人傷心喲!這或許就是命!唉,他的命好苦啊!他過世之後,我還寫了一首祭詩,那詩我如今是記不真了,只是其中大意倒還記得。」 孝廉老爺沉思片刻,吟哦道: 經月寒風著意吹, 更逢今夕死別時。 杯酒孤影無兼味, 坐對妻兒費遠思。 成敗生死緣有數, 繁華顛倒莫相疑。 心灰未冷狻猊火, 漏轉新生志可期。 阮大成不禁一陣淒然,眼圈微微有些發紅。他為父親的淒慘身世而感傷,這感傷儘管十多年來一直伴隨著他,卻從來沒有像今天來得這麼強烈。 孝廉老爺真真是義重如山哩。 在義重如山的孝廉老爺面前,他覺出了自己的鄙俗和淺薄,愈加不敢輕言妄動,他只把一雙汗津津的手搭在膝頭上,小孩兒一般眼盯著孝廉老爺莊重神聖的面孔,凝神傾聽。 孝廉老爺長長歎了口氣,又道:「這詩自然算不上好,可也道出了老夫心中的一些感慨!這詩既是寫給我那老兄弟的,也是寫給我自己的!今日憶起,更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老夫今年六十有三,一生虛度,迄今一事無成,慚愧!慚愧啊!」 阮大成道:「世伯大人過謙了!小侄雖遠在南洋,也時常聽人說起世伯大人的高風亮節和赫赫政聲哩!世伯大人在銅嶺為一縣之令時,誰不稱道世伯大人是陸青天啊!世伯大人怎可說是一事無成?」 聞聽此言,孝廉老爺甚為高興,呷了口茶道:「哦!你在南洋地面也聽說過老夫的傳聞麼?是不是來往航行的船民們帶過去的?是的!老夫為官不敢說是如何聖明無私,可清廉正派,為民做主倒還是做得到的!嘉慶十八年,銅嶺匪患四起,是年八月頭上,外縣流匪八百餘人夜半突入縣城,大肆搶掠,天明退去。次日,撫台大人知曉,疑城內百姓通匪,率官兵幾千,圍定銅嶺縣城,意欲屠城,約定子時開刀,老夫大驚,攔住撫台大人坐騎,極力哀求,老夫說:『此番匪賊突人,並非百姓勾引,且匪賊又非本縣人氏,如何降罪於本縣民眾呢,本縣十三萬生靈皆朝廷赤子,何忍屠戮?』老夫聲淚俱下,長跪不起,求至半夜,方才勸下撫台大人!老夫之政聲也就由此而鵲起了。」 孝廉老爺仿佛並未告老還鄉,仿佛還在做著銅嶺的知縣哩!他講起任上的事情是那樣動心動情,如醉如癡!孝廉老爺顯然並不是那麼謙虛的,孝廉老爺也有自己的驕傲與自豪!別的不說,就沖著他嘉慶十八年救下一縣十三萬民眾,也很值得驕傲一回哩! 據孝廉老爺自己敘道,他告老還鄉時,銅嶺民眾是戀戀不捨的,長亭十裡相送,光那標誌政聲的金匾和長生牌就接下了十幾塊哩! 叨叨嘮嘮吹完自己,孝廉老爺才恍然想起了別人的事情,自覺著有義務聽聽阮大成漂流南洋這十餘年的經歷。 於是乎,孝廉老爺關切地問道:「世侄,你這麼多年都是咋過來的?也給老伯說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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