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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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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二爺不能不問! 阮大成斯斯文文地抿酒,笑而不答。 趙大爺亦忍不住道:「阮大爺,說說吧!說出來,讓我們也見識見識!」 阮大成搖搖頭說:「還是不說了吧,說出來驚閃了各位,在下吃罪不起!來,我們還是吃酒吧!」 這愈加顯得可疑! 鐘二爺認定這其中有詐!心下暗想:若講仁義,海賊們斷無絲毫仁義可言,而這位阮大爺卻說海賊敬其仁義,這不是欺蒙人麼?說到一個勇字,這阮大爺就更難當海賊的拼命之勇了!這些海賊懼官府,不怕朝廷,難道會懼你一個小民百姓什麼了不起的大勇麼?可疑!這阮大爺來路不正,委實是可疑得很哩! 在鐘二爺胡思亂想之際,「春盛」號楊三爺的兄弟楊老四發話了:「既然阮大哥不願說,那麼,老四我就替阮大哥張揚、張揚吧!」 楊老四將袖子一卷,兩隻青筋暴突的大手往桌沿上一按,立起身子就要開講。 「哎,哎,老四,你慢著,還是我來講吧!阮大哥和海賊們對陣的時候,兄弟我就在阮大哥身邊——是不是呀,阮大哥?那情形和場面,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說這話的,是清浦鎮孝廉老爺陸榮山的本家侄子陸華田,外號陸牛皮。這陸牛皮年近三十,素常不務正業,聚賭窩娼吃大煙,去年,被孝廉老爺教訓了一通之後,投到了「南寶」號趙子雲門下做了押船工頭。此番海上遭劫,陸牛皮恰在船上,恰又目睹了阮大爺的忠烈義舉,且逢如此場合,焉有不吹之理? 楊老四頗有幾分不快,卻也不好發作,他和在座的這三家商號的大爺們都知道,這陸牛皮是惹不起的人物!他們陸家在清浦鎮樹大根深,陸家的家族首領陸榮山陸孝廉德高望重,誰招惹了陸家,誰在這塊地盤上就甭想站住腳!更甭說那陸牛皮又是個潑痞無賴!於是,楊老四強作笑臉道:「陸老弟,你講我講,原本一樣!還不都是為了替阮大爺揚揚名麼?這樣吧,我先說,說得不周全的地方,老弟補充,如何?」 楊老四認為替阮大爺吹噓是十分榮耀的事,自不肯輕易放棄這榮耀的機會。 陸牛皮根本不買楊老四的賬,嘴裡嚼著一塊海參,嗚嗚嚕嚕地道:「老四,你講個啥吔!那陣子你他媽的尿了一褲子,還當我不知道?還是我來說吧!我看得真切哩!」 楊老四臉孔漲得通紅,兩眼環視著眾人,喃喃道:「陸……陸老二,你盡……盡瞎說些什麼!我姓楊的何時尿了一褲子?那……那分明是海水打濕的!真是,盡瞎說!好!好!我不與你爭,你講!你便講!」 陸牛皮將包在嘴裡的海參咽將下肚,用衣袖將油光光的嘴揩了一下,借著三分酒意,立起身子,手舞足蹈道:「媽的!我都看得真切哩!阮大哥了不起,大英雄哩!我陸老二今生今世不服別人,只服一個阮大哥!咋的?阮大哥大……大英雄哩!」 鐘二爺收藏起滿腹狐疑,瞪大一對昏花的眼睛,盯著陸牛皮,敦促道:「那你就快給我們講講,阮大爺如何的英雄麼!」 「自然,這自然是要好好說一下的!先前的事咱不談,就說說到了島上以後咱阮大哥的事吧!哎,老四,咱們被海賊裹到島上,是哪一日?」 楊老四立時殷勤地答道:「是六月初一!」 「對!是六月初一!那是個大陰天,荒島上雨濛濛,霧濛濛的,幾十步外就看不見人影了,海賊們逼著我們卸了船後,就把我們關在島中間的一個山洞裡。那山洞很大,下面的一個洞口通往海邊,上面還有兩個洞口是通向海賊居住的洞穴的,上下幾個洞口都有海賊把守。洞裡很黑,日夜點著幾盞燈芯極粗的豬油燈,搞得滿洞都是油煙味。」 楊老四又搶上來道:「山洞還很潮哩!鋪在洞裡的稻草都長了白白綠綠的黴毛,最下層的稻草一攥一把水,我們這百十口人就他媽的睡在這等稻草上!」 「是的,那稻草確是很潮濕,這不說它了!可恨的是,第三日,海賊首領三和尚就提出要我們年輕力壯者留下為匪。我們自然不從,苦苦哀求,要那三和尚放我們回去。三和尚根本不依,斷然說道,倘或我們不留下為匪,他就要大開殺戒,一個個要我們的性命。從我們這洞中離開時,三和尚說,給我們三天的時間考慮,三天之後,他就要殺人。三天過去之後,我們依然死不相從,結果,『南寶』號上的船工老祁被拉出去砍了,老祁血糊糊的首級小海賊還拎進洞裡讓我們看過。」 「真嚇人哪!那首級上的面孔白得像紙,現刻兒想想,我還脊背發涼哩!」楊老四又以炫耀的口吻道。 接下來兩天,一天又砍了一個!這下子我們一洞子的人都慌了神,大夥兒無不擔心下一天自己也挨上一刀。卻不料,第三日早晨,海賊首領三和尚又來了,說是再給三天時間考慮,三天過後,再接著殺。 這三天,外面老是下雨,海賊們都聚在洞裡,也覺著怪無聊的。一日傍晚,三和尚喝得醉醺醺的和十幾個小頭目、小嘍羅湧進了大洞,對我們假仁假義地道:「三爺我決非殘暴之人,三爺我獨往獨來,替天行道,原本是為了殺富濟貧!你們眾人隨我殺富濟貧,自有好處!他娘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享福哩!甭怕什麼鳥的官府!大爺自從十五歲反了皇上,迄今三十多年了,官府連屌毛也沒傷著我一根!」聽他吹噓,我們才知道,這三和尚十五六歲時就犯上作亂,參與了乾隆五十一年的臺灣林爽文會匪起事。在那匪首林爽文手下做過嘍羅的。他吹他的,我們只管聽,既不答言,也不問話。 末了,三和尚也膩了,伸伸懶腰道:「不扯了!不扯了!去留之事,你們再思量、思量;來,來,今日老爺子無事,和諸位老少爺們一起玩玩!」當下,三個嘍羅從那海賊穴居的洞中捧出了一個色盆,一把賭籌,一副色子。三和尚道:「你們他媽的都認定老爺子是匪,光知道殺呀,搶呀!老爺子今日改了,不殺啦,不搶啦!老爺子今日和你們來文的,和你們一人賭上一回,贏了誰,誰連人帶貨全留下;誰他媽的贏了我,老子連人帶貨全還他,這個……這個再送他白銀一百兩,贏的錢也讓他拿走,如何?」 我們起先並不做聲,生怕這三和尚借機殺人,賺他一百兩銀子的夢,更無人敢做。那工夫,每個人的小命都攥在他手上,哪還有心思賭呢?! 見大家沒有應,三和尚火了,血紅的眼一瞪,「騰」地立了起來,破口罵道:「操你們祖宗,咋連屁都不放一個?難道非逼著老爺子我動怒不可麼?」 這當兒,「春盛」號上的錢三歪子斗膽走上前去,對那氣焰熏天的三和尚道:「我……我來試試!」 「嗯,這還差不多!」 二人頭碰頭守著色盆擲起了色子。三和尚讓錢三歪子先擲,錢三歪子手直抖,臉蒼白,幾次欲擲都未擲將下來。最後,在三和尚的催促下,閉眼將色子往色盆裡一拋,卻是個「平頭十四點」,無人下注。可憐錢三歪子立時就癱在了地上。接著兩個小嘍羅擲,一人擲了一個「叉」,各賠三個籌,賭到最後,三和尚把三人全贏了。 三和尚樂了,拍著大腿叫:「誰再來試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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