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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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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牛皮正講到精彩之時,楊老四又禁不住插了上來,這一回,他頗為理直氣壯,因為接下來和三和尚那老混球賭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楊老四,他楊老四的事自不必請陸牛皮代吹。 「三和尚這麼一叫,我可就上來了!當時,也說不上害怕,只想著碰碰運氣,贏上那老傢伙一回,撿得一條命來……」 「別講了,老四!你他媽的上來後,我一個屁都沒放完,你就敗下陣來了,就在那會兒,我瞅著你的褲簡直往下淌海水哩!」 陸牛皮接著說:老四敗下陣後,我又上去試了一回,不怕諸位見笑,我他媽的也輸了,這三和尚端的是個絕好的賭棍哩!不過,我輸了之後,卻沒有像老四那樣嚇得孫子也似的。我心想權且施個韜略之計,暫居匪穴尋機逃命。不談!不談!咱接著正題說。 第四個來賭的卻是個賭場老手,這人是「南寶」號上的押船工頭李二爺,李二爺對賭場上的一切門道都精通得很,三圈過手之後,竟把三和尚和兩個小嘍羅跟前的幾個籌子全贏了過來,最後一擲,竟來了個「臨老人花叢」!這下子還了得?三和尚臉色陡然變了,使了個眼色給身邊的一個嘍羅,那嘍羅從背後「嗖」地抽出雪亮的大刀,一刀便把李二爺劈了!可憐那李二爺直到刀抹脖子還在做著贏錢的美夢哩! 這麼一來,大家誰還敢賭?誰還敢贏?一個個嚇得身子直往後縮。就在這時,阮大哥站將出來,鐵塔般立在那老混球跟前,大大咧咧地道:「三爺,小的和您老玩玩!」 三和尚命小嘍羅把李二爺的屍體拖出去,又在色盆跟前蹲下。阮大哥卻道:「有一點得說在明處,小的既敢和您老賭,就沒有懼怕的意思,大不了一個死,無甚了不得!只是我如今身無分文,也沒有什麼可輸給您老的了,真是不好意思得很哩!我看,我就和您老賭賭這一身好肉吧!」說罷,阮大哥雲紗大褂一撩,褲腿兒一擼,裸露出一條白生生的大腿。阮大哥把大腿高高蹺在一塊隆起的石頭上,玩兒一般地對三和尚身邊的一個嘍羅道:「兄弟,來呀,找塊好肉給三爺割下二兩,讓三爺贏後燉了喝酒解悶!」 三和尚一怔,半晌沒敢說話。三和尚萬萬沒想到咱阮大哥是如此的英雄義氣!三和尚身邊的那個嘍羅也呆了,掂著刀卻不敢過來,倒仿佛不是要他去割阮大哥的肉,而是阮大哥要割他的肉似的。這工夫,一洞子人也全被阮大哥震住了。 三和尚卻不是個輕易認軟的傢伙,他端著下巴想了一下,露出滿嘴黑黃的大牙笑了,連聲贊道:「好!好!說得好!就沖著你小子的一片孝心,我也得成全你!小子們,給我上,割下二兩,我要和這位朋友玩個痛快!」 兩個嘍羅立時掂著刀撲了過來,一個傢伙揪住阮大哥,一個傢伙要下刀。阮大哥將那揪他的傢伙輕輕一推,推出好遠,笑道:「區區小事,哪要鬧這麼大的動靜,來,夥計,你麻利地幹吧!」那下刀的嘍羅端的可惡,他卻並不麻利地割下一片肉來,他掂著刀一絲一毫慢慢地在阮大哥的大腿上旋,那塊肉沒旋到一半,阮大哥大腿上的血已像開了河的水一樣,順著小腿肚子流了下來,糊濕了阮大哥踏腳的那塊石頭。好個阮大哥!面不改色,心不跳,連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知道下刀的這小子是要折騰他,決不會利索地把這塊肉割下來,於是,便對三和尚道:「三爺,這麼乾等著怪無聊的,咱們邊玩邊等吧!」 三和尚道:「說得也是!咱們先玩吧!」 三圈玩下來,阮大哥手中的籌子輸了個淨。 這時,那狗養的嘍羅竟還沒把阮大哥腿上的肉割下來,阮大哥便拍拍那傢伙的脊背道:「勞你的架,一客不煩二主了,一齊頭弄下四兩吧,正在興頭上,說啥也得陪三爺玩個痛快!」 轉過臉,阮大爺又對三和尚道:「三爺,您請!您先請!」 三和尚這時真被咱阮大哥震倒了。他喝住下刀的嘍羅,讓他住手,爾後,雙手抱拳對阮大哥作了一個揖,不無敬佩地道:「請問好漢尊名大號?」 「阮大哥自報了家門。三和尚當即挽起阮大哥的手,要阮大哥到海賊居住的一個什麼勇義廳說話。打那以後,阮大哥就和我們分開了,打那以後,海賊們怯著阮大哥的膽量,也不再那麼磨難我們了。後來,聽說三和尚要放阮大哥獨自回去,阮大哥卻不幹,堅持要海賊連我們一同放回,阮大哥向三和尚曉以大義,苦口婆心予以勸說,最終說服了三和尚和眾海賊,救下了我們這百十口人的性命!」 陸牛皮一口氣說到這裡,方才收住活頭,端起面前的一盅酒仰臉喝了下去,潤了潤嗓子又道:「咱船隊這百十口人的性命,包括在座的老四,還有兄弟我的性命,都是阮大哥給撿來的呀!今日裡,客氣話咱也不說了!這樣吧,阮哥哥,兄弟我借這一杯薄酒,替三家商號死裡逃生的弟兄向哥哥您敬上一杯!」 陸牛皮將杯中倒滿酒,恭恭敬敬地舉到阮大成阮大爺面前。 楊老四也將酒杯舉了起來:「阮哥哥,我也敬上一杯!方才陸老弟說了,他今生今世不服別人,只服您阮哥哥一個!我楊老四今生今世不敬別人,也只敬您阮哥哥一個,日後,哪怕是下海擒龍,四兄弟也隨您同去!」 大成慌忙站起,豪爽地道:「我們弟兄大難不死,全托佑於天,實乃命中註定之事,原本不是我阮某的功勞,我看這酒就不必敬了,且讓我們兄弟三人同幹一杯吧!」 說畢,將杯中之酒一口飲盡。 陸牛皮、楊老四也將各自杯中的酒吃透了。 這時,鐘二爺、趙大爺也紛紛端起了杯子,要和阮大爺喝上一回。他們聽了陸牛皮這番血淋淋的述說之後,不禁感慨萬端!卻原來阮大爺是這樣拼得性命才保住了自家的財物,保下了這百十號人的性命!這有什麼不公平呢?他們三號船上,這等頂天立地的英雄一個沒有,被賊人搶光殺盡都是活該!鐘二爺和楊大爺都頗感羞愧——他們吃酒之初還以小人之心懷疑人家阮大爺通匪哩,真不像話! 鐘二爺、趙大爺漲紅著臉和阮大爺喝了一杯,接下,楊三爺以及在座的其他人又和阮大爺喝了三五杯,直喝到午夜時分,酒席方散。 阮大成當夜就住在楊三爺府上。 在隨著楊三爺到大門口送客時,阮大成在院牆下被什麼軟軟的東西絆了一下,打著燈籠一看,竟是一個剛剛斷了氣的老頭兒,那老頭兒兩手抱膝,蜷縮成了一個球,大約是依著楊家院牆蹲著的,阮大成不勝酒力,踉蹌一絆,將他絆倒了。 這絕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身為主人的楊三爺看看老頭兒身下的牆根一片平土,立時就發了火,對那守門的漢子道:「怎麼回事?不是給你交待過了麼?每晚上燈之前,在這牆根都潑上水,今日咋又沒潑?看,又在門口死了一個,不晦氣麼?」 大成不解地問:「為啥要潑水?」 楊三爺剛要回答,鐘二爺卻搶上來道:「阮大爺剛到清浦有所不知,今年五月蝗蟲齊飛,吃盡了田中稻禾,饑荒嚴重,鄉民們四下逃荒,夜宿街巷饑而斃命者極眾。故爾,每到傍晚,大戶人家的院前牆根都要潑上水,不讓饑民置身,以免倒斃門前落個不吉利的兆頭!」 「是的,家家都潑水哩!」楊三爺補充了一句。 阮大成不禁打了個寒顫,暈乎乎的頭腦清醒了許多。他一下子捕捉到一個實實在在的災難信息,他不知道他在這個時候回到清浦是樁好事,還是樁壞事?他不知道他會給這片災難的土地帶來一些什麼。 這一日月色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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