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神諭 | 上頁 下頁


  「唔!就是這個三和尚,六月底搶了清浦,咱們號上也被掠走不少東西哩!」

  「哦?清浦岸上也遭搶了?」

  「是的!是的!這事咱們回家細說,你先把海上的事講完。」

  洪聲又道:「賊船逼上來以後,把我們的船兜到了一個遠離岸邊的荒島上,半途中,『南寶』號的兩條船想跑,結果,被賊船追上了——『南寶』號的那兩條船是三桅的,賊船也是三桅,可『南寶』號的船裝滿了貨,賊船卻很輕,且又掛滿帆,輕而易舉就把那兩條船拿下了,押船的『南寶』號掌櫃劉大牙被賊人一刀捅死,兩個船工也被吊斃在桅杆上。其它船見勢不妙,再也不敢輕舉妄動。到得島上,二三百號子海賊命我等將船上的貨物卸了,把『春盛』號、『南寶』號和咱家的船鑿沉了六條,餘下六條,五條被賊人劫留了,一條總算被我等駕了回來。」

  「回來的這條船是哪個號上的?哦,是不是咱們的?」

  「不!是『春盛』號上的!」

  鐘二爺眼中的希望之光又消失了,黯然道:「接著說,接著說吧!」

  「在島上,我們百餘人被海賊留難數十日,賊首三和尚要我等年輕力壯者留下為匪,我等誓死不從,結果,又有幾人被殺。」

  「那,賊人最後又怎麼把你們放了呢?」

  阿夏仿佛在聽一個奇妙的故事,聽到緊要處,禁不住插了一句。

  鐘二爺瞪了阿夏一眼:「多話!這道理還不是明擺著的麼?賊人依恃者乃邪氣,而邪氣是壓不倒正氣的,你大少爺他們乃堂堂君子,壓不垮,折不服,賊人焉有不放之理!」

  鐘二爺十分地自豪,很為自己養了這麼兩個好兒子而沾沾自得,他彎駝的背脊一時間又挺直了許多,腦袋後面那條花白的小辮也隨著話語的抑揚頓挫踉踉蹌蹌地擺動起來。

  然而,鐘二爺的兒子們卻並沒感到自己是如何的英雄了得,小兒子奎兒先道:「不是這麼回事呢,這百十號人能得以逃生,可多虧了阮大爺!」

  奎兒這麼一提,聲兒也想起什麼大事似的,頓足叫道:「哎呀!把個阮大爺忘了!他腿上還有傷呢,如何下得了船?奎兒,你在這兒瞧看著父親,我去去便來!」

  鐘二爺一把將要走的聲兒拉住:「什麼阮大爺,這麼值得敬重?」

  洪聲道:「爹,你有所不知,這阮大爺是隨『春盛』號船到清浦來的,不是他捨命對賊,咱這百十號人如今還不知是人是鬼呢!」

  正說著,奎兒叫了起來:「喲,阮大爺出來了!爹!您看,就是那個穿雲紗大褂的!」

  鐘二爺順著奎兒手指的方向向船上看。船上的人還在陸續往岸上下,穿雲紗大褂的有好幾個,鐘二爺眼神兒不好,看不真切。

  「在哪兒?在哪兒?」

  「那不是麼?那個站在船頭的高個漢子!」

  鐘二爺又凝神巡視了一番,這才依照奎兒的提示,在那一串緩緩移動的人流之尾,將那個穿雲紗大褂的高個漢子翻騰出來。

  果然是條好漢!那立在船頭的神情氣韻便不同凡響哩!鐘二爺暗自思忖。在證明了兩個兒子的確鑿存在之後,鐘二爺的心緒漸漸安定下來,他極自然地從局中退到了局外,開始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細細評判眼前的一切了。眼前的一切都是亂糟糟的,海賊的劫殺將這些生存者們嚇破了膽。鐘二爺從他們下船時急匆匆的動作中,從他們重見親人時的悲切呼叫中,從他們的面容和眼神裡,看到了一種透入了骨子裡的怯弱,而這種怯弱獨獨在那阮大爺身上沒有看到!那阮大爺久久立在船頭上,像一尊石塑的神像。他並不急於下船——也許是因為腿上有傷,獨自一人下不得船。

  他默默站在那裡,任憑那些急於下船的人爭先恐後地從他身邊掠過去。鐘二爺注意到,他的面容上好像凝結了一層霜,濃眉毛下的一雙眼睛鎮靜而陰冷,光亮的額頭上布著一層亮閃閃的汗珠,腦後那條油亮烏黑的辮子軟軟地搭在脖子上,像一條盤在粗樹樁上的黑蟒。在一片亂糟糟的氣氛中,他的神態如此鎮定,愈加顯得他的高大偉岸和那些船上人的渺小可憐。他那有些歪斜的嘴角上掛著一絲含意不明的微笑;他的眼光有些嚇人,陰冷的眼光仿佛能探入人們的骨頭裡去。

  阮大爺不同凡響!鐘二爺認定阮大爺不同凡響!阮大爺的不同凡響,使鐘二爺產生了一絲敬重之意,一時間,鐘二爺有了些愧疚的感覺:這阮大爺救了南洋鳥船百十口人的性命,現在船到清浦了,阮大爺下船的事卻沒人管了,這像什麼話?這可有點不仁不義的意思哩!鐘二爺真為所有船上的人感到臉紅心跳。

  「聲兒!奎兒!快,快上船把那阮大爺接下來!」

  洪聲點點頭,扯著洪奎,又向船邊擠。

  然而,沒等洪聲和洪奎擠上船,船上已有兩個人湧到阮大爺身邊,將阮大爺的胳膊架了起來。

  阮大爺不幹,他推開那兩個趕來架他的人,低聲說了句什麼,獨自一人,用一隻手扶著自個兒的大腿,一瘸一瘸地走上了架板。那兩個人,一個趕快跳到前面,為阮大爺開道,後面的一個還是扶住了阮大爺的肩頭。身後,又有幾個人抬著阮大爺的箱包跟了上來。

  沖在前面的那人在喊:「讓開!讓開!阮大爺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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