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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第二十章

  節令已是殘冬,到處都是淒冷的,公館裡空蕩蕩冷清清,大街上仍是空蕩蕩冷清清的。

  租界內外的路上,四處堆著髒兮兮的積雪,滿地流著稀粥樣的冰水,街面上少有行人車輛。許多公司店鋪都歇了業,開著門的大都是拍賣行,也難得有人光顧,正所謂門可羅雀。西洋電車公司的電車雖還在照常跑,來去的車內卻幾乎都是空的。於婉真便覺得怪,這當初湧滿世界的人哪去了?難不成都被年前的那場風潮卷走了麼?

  坐在洋車上,沿摩斯路一路望過去,已看不到什麼交易所的招牌名號了,那曾喧囂一時的投機狂潮如旋風一般呼嘯著蕩過來,又呼嘯著遠去了,留在摩斯路上的除了遍地哀鴻,便是僥倖逃生者的噩夢餘悸……

  當然,也有少數人——如何總長、王居士之類的大玩家,趁此旋風直上青雲,且又平安落地了。可是,他們玩贏了這一次,也能玩贏下一次麼?他們就沒有跳樓的一天麼?

  從鄉下老家回來的頭一天,白牡丹便和她說過,就是那位大玩家王居士,也差點在宣統二年的橡皮風潮中跳樓的——不是被他那小腳太太抱住,便不能再在這次風潮中發此橫財了。

  她真傻,竟把何總長這種奸滑的大玩家和胡全珍、邢楚之這類害人精,都當做了自己和朱明安的靠山,以致于搞得「新遠東」破產,害得朱明安從交易所的四樓跳下來,在這摩斯路上送了命……

  朱明安的笑臉在摩斯路兩旁的店面景狀中顯現出來,一忽兒飄到這裡,一忽兒飄到那裡,有一瞬間好似就在她身邊。身下的洋車似乎也變作鎮國軍辦事處的汽車,正鳴著喇叭在繁華熱鬧的街上跑。

  滿世界都是朱明安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叫著小姨,從奶聲奶氣的14歲叫到那夜的生離死別。現在仍在叫,聲調甜甜的,卻又哀哀的,於這殘冬的蕭瑟中衍演著他們永遠了結的深情孽戀……

  淚水漸漸聚滿眼眶,於婉真的視線模糊起來,再不忍看摩斯路街兩邊眼熟的景致,只把一雙憂傷的眼睛緊盯著老車夫彎駝的脊背——回來已快一個月了,她一直想再到「新遠東」門前看看,可總不敢;今日以為自己的心已靜下來了,卻仍是沒有靜,真沒辦法。

  實是忍受不住,便叫車夫掉轉車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注意到,摩斯路東邊一家原本叫做「聚福祿」的小拍賣行改了新名號,喚作「知足廬」了。

  新招牌懸於門額,似乎還散發著新鮮的油漆味。於婉真心中一震,覺得這名改得好:福祿難聚,知足常樂,她若是早悟出這一點,哪會有今日!沒准這刻兒正和朱明安相擁著依在床上嬉戲笑鬧,或是坐在壁爐前烤著火吃茶聊天呢!

  身下,洋車的車輪轉動著,「知足廬」從不遠的前面,一步步移到身旁,又從身旁漸漸過去了,移到了身後。「知足廬」過去了好遠,於婉真還從車上扭過頭,沖著四壁掛滿衣物雜品的店堂看。

  突然間,於婉真發現了什麼,眼睛一亮,在洋車上欠起身子,拍著車夫的背,連聲叫道:「停下,快停下!」

  車夫停了車,於婉真從車上下來了,兩眼緊盯著掛在「知足廬」店堂門口的一套米色西裝,癡呆呆一步步向店堂走。

  那套米色西裝在店堂大門的一側迎風擺動,長袖飛舞,褲腿抖動,就像一個吊在門梁上的活人掙扎著想跳下來。

  於婉真認定那掙扎著想跳下來的人是朱明安,心中悽楚難忍,強睜著大眼睛,不讓眼眶裡的淚落下來。到了店堂門口,並不說話,只用手指了指西裝,示意正在門口打瞌睡的小夥計把它拿下來。

  小夥計抹了把嘴上流出的口水,看看於婉真,似乎不相信面前這位坐洋車的漂亮太太會買這沒人要的舊西裝,便說:「太太,你要真想買西裝,裡面還有好些的……」

  於婉真不做聲,抖顫的手固執地指著那套米色西裝。

  小夥計只好把西裝取下,遞到於婉真面前說:

  「太太,你可看好了,別買回去又後悔。不瞞你說,這料子倒是好料子,地道的法國貨。只是這上衣有香煙燒的洞,褲子上還有跌破的洞,當然,都補好了……」

  於婉真撩開上衣,看到左襟上劉媽補過的不太顯眼的香煙洞,心裡已知道,這身西裝必是朱明安的了,遂將西裝緊緊抱在懷裡問:「多少錢?」

  小夥計說:「兩塊二。」

  於婉真給了小夥計三塊錢,小夥計到店堂裡去找零錢,於婉真卻轉身走了。

  小夥計追到門外喊:「太太,我還沒找你錢呢!」

  於婉真頭也不回地說:「不……不要了……」

  抱著西裝重坐到洋車上,於婉真眼中的淚這才驟然滾落下來……

  回到家已是中午,劉媽正等著於婉真回來吃飯。

  吃飯時,劉媽對於婉真說:「八太太,今日上午,何總長打了三次電話過來,又派人給你送了500塊錢……」

  於婉真這才點了下頭,從牙縫裡迸出三個字: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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