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孽海 | 上頁 下頁
三〇


  醒來時才發現,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中年大漢已把他西裝的領帶拉到了身後,正用一支左輪手槍頂著他的後腰。面前還站著七八個男人,好像也有槍,只是沒拿出來,朱明安看見他們插在衣袋和懷裡的手都攥著什麼硬東西。

  交易大廳裡仍是一片喧囂,寫字間卻沒多少人了。

  朱明安掙扎著站了起來,又靠牆立定了,想問那些人是幹什麼的?

  然而,尚未等朱明安開口,為首的一個「禮帽」已陰陰地走了過來說:「還沒死掉呀?這就好,沒死掉就得還帳。我們是鎮國軍司令部的,今日奉劉督軍的命令來取那82萬軍費的!」

  朱明安這才明白,面前這些人是穿了便衣混入租界討賬的鎮國軍,遂咽著流到嘴邊的血水,張了張口,費力地道:「長……長官這就弄錯了,我們『新遠東』欠……欠帳不錯,卻……卻不欠鎮國軍的。」

  絡腮鬍子抓緊領帶,又要從身後勒朱明安脖子,「禮帽」揮手制止了,對朱明安說:「邢楚之你可認識呀?啊?這個人在沒在你這兒用軍費做股票呀?啊?我們的文告登在《華光報》上你看沒看到呀?」

  朱明安癡癡地道:「邢副官長的事,你……你們得找邢副官長和胡全珍,那……那82萬在胡全珍日夜銀行賬上……」

  「禮帽」說:「這我知道,日夜銀行的賬我們看過了,上面還有31萬,我們督軍要你還的是剩下的那51萬!我們不會不講道理的!」

  朱明安瘋笑起來:「你……你們還講道理?邢楚之自己把股票做砸了,你們卻找我們要賬,這……這是哪國的道理?這裡是租界,我們可以到工部局請會審官公斷……」

  「禮帽」哼了一聲:「老子哪也不去,就找你們『新遠東』要這51萬!」

  朱明安又笑,笑出了淚:「長官,這裡的情形你都看到了,『新遠東』已經破產了,就算……就算我願給你這筆錢,也……也是拿不出的……」

  「禮帽」說:「你拿得出。你不是還有座公館樓麼?我們劉督軍說,真拿不出現錢,就用樓抵了!劉督軍看中這樓了——當年鄭督軍要養小老婆,眼下我們劉督軍也要養小老婆的!」

  朱明安怔了一下,突然瘋了似的失聲叫道:「不!不!那樓不是我的,是我小姨的!她和這事無關!」

  「禮帽」不管朱明安如何叫喊,仍不動聲色地把一紙文書從懷裡取出了,拍放在桌上說:「別給老子們來這一套了,我們啥都問清了,胡全珍一進我們的辦事處就招供了!你小姨于婉真也是有股份的,還是『新遠東』的起辦人之一,對不對?她和你又在一個床上睡覺,對不對?夫債妻還是不是理所當然?識相點,簽字畫押吧!」

  朱明安只覺得天昏地暗,眼前一下子旋起無數金星,腳底下像有雙力大無窮的手在拖他的身體,禁不住又順牆癱到地板上……

  一切都完了,他最不願看到的情形看到了,最害怕出現的事出現了,他實在是小姨的災星,他和小姨的這段孽情,把小姨未來的餘生全毀了!今日這字只要簽了,他就是活下去也無臉再見自己摯愛的小姨了。

  這才注意到面前的大窗是打開著的,不知是先前沖進來的人打開的,還是這幫兵匪打開的,反正是打開的。他坐在地上,從打開的窗子看到了一片湛藍的天空,空中有縷縷炊煙般輕淡的雲絲在誘人地飄……

  見朱明安坐在地板上發呆,「禮帽」向身邊的兩個漢子努努嘴,兩個漢子過去架起了朱明安,把朱明安往放著文書的桌前拖。

  拖至桌前,「禮帽」開始念那「自願」以樓抵債的文書,只念了幾句,朱明安便把文書奪了過來,強打精神自己看。看罷,又拿著文書走到窗前,說是要想想。

  也是天賜良機,就在朱明安走到窗前時,聚在交易廳裡的人又從兩邊的門往屋裡擠,「禮帽」等人都到門口去阻擋,一時誰也沒顧上注意朱明安,朱明安便趁機爬上了窗臺。

  「禮帽」發現後,驚叫道:「別……別跳下去,樓……樓的事我們再商量!」

  朱明安把文書撕成了碎片,一點點雪花般扔下來,狂笑著叫道:「沒啥好商量的!我告訴你們:于婉真是我小姨,不是我老婆,沒有夫債妻還這一說!樓你……你們奪不走!真要討那51萬,你們就到陰曹地府找我吧!」

  「禮帽」等人忙往窗前撲。

  已來不及了,朱明安仰天大笑著,縱身一躍,跳下了四樓的窗臺,跌落在滿是人群的摩斯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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