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冷血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
他的心顫慄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眼中汪出淚來,淚水模糊了雙眼。眼前的脊背變得恍惚起來,後來,脊背消失了。他摘下眼鏡,抹去了眼中的淚水。 看到眼鏡時,不由地又想起了那個男人的好處,手中的槍舉不起來了。 這時,尚武強已在穿衣服,一邊穿,一邊對曲萍說:「萍,從今開始,咱們就是夫妻了,咱們一定要活得像一個人似的,到印度休整的時候,再補行一次熱熱鬧鬧的婚禮,好嗎?」 曲萍卻在哭,嗚嗚咽咽地道:「你不該,不該……」 後面的話聲音太小,他沒聽到。 「不該?」不該什麼?難道曲萍並不愛尚武強麼?難道尚武強用粗暴的手段強佔了曲萍麼? 血又變熱了,手中的槍又提了起來。他想,他無數次設計過的決鬥不就近在眼前麼?他握著槍,尚武強也握著槍,拉開距離,面對面地站著,用一粒子彈,決定一個女人的歸屬!這不是卑鄙的做法,而是文明而高尚的上流人的舉動。他在中學時就讀過很多俄國古典愛情小說,對決鬥的場面是熟知的。他曾愛寫詩,到五軍政治部以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是普希金的信徒。普希金就是在決鬥中倒下的。 他不怕倒下。如果幸運之神站在尚武強一邊,他就是倒下了,也會含笑於九泉的,曲萍將會知道,他是怎樣地愛她。 悄悄移動著身子,從樹後挪到了樹前,槍握緊,食指搭到槍機上,做好了決鬥的準備。他要行動!行動!在行動中失敗,或者在行動中勝利! 一個男子漢在幾秒鐘內誕生了。 然而,他卻弄不清楚,曲萍是不是知曉他的心?若是知道,她會不會愛她?他認為曲萍應該知曉一儘管他從未向她說起過,可他從富裕而有教養的家中逃出來,和她一起參加戰地服務團,和她一起報考軍事委員會幹訓團,和她一起奔赴緬甸,不都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表示麼?她難道會看不出?兩個月前,在守衛平滿納的戰鬥間縫,在隆隆作響的槍炮聲中,他還提議為她祝賀生日。那是她二十二歲生日。她的生日,他記得清清楚楚。他送了她一個精美的日記本。日記本的扉頁上寫了這麼一句話:「無論是在戰爭的嚴冬,還是在和平的春天,愛,都與您同在!」 送日記本時,他是避著尚武強和政治部其他人的,可卻在掩體工事裡撞上了一個掉隊的緬甸軍官和一個英國盟軍少尉。那個英國盟軍少尉叫格拉斯敦,緬甸軍官的名字卻忘記了。他當時有些窘,舌笨口拙地向他們解釋說:今日是曲萍小姐的生日。英國少尉格拉斯敦和那個緬甸軍官聽說後,也參加了祝賀。他們用軍用茶缸共飲了一瓶英國香檳。後來,英國少尉格拉斯敦說,他也得給曲萍小姐送點什麼。他從工事裡爬了出去,去採摘野花。結果,日軍飛機空襲,一顆炸彈落到了少尉身邊。少尉手中握著一捧還溢著漿汁的鮮花,倒臥在血泊中,那野花的花瓣、花莖上也沾滿了血。 曲萍伏在這位陌生的年輕盟軍少尉的遺體上一時哭昏了討去…… 他忘不了那血火中的一幕。 曲萍也不會忘了這一幕的。 悲痛過後,曲萍怪他:「都是你!都是你!不是你提起我的生日,那個英國少尉不會……」 可他為什麼提起她的生日,為什麼牢牢記住她的生日,她心中不清楚麼?!他愛她!愛她!他甚至想:若是那個為她獻身的盟軍少尉變成他就好了…… 槍在手中抖,那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被為愛而獻身的聖潔感情激動著。他等著曲萍說出他想聽到的話,他甚至希望曲萍跳起來狠狠打尚武強一記耳光。他想,只要曲萍略微表示出對尚武強的一點憎惡,他就像個男子漢一樣,大喝一聲,挺身而出,進行決鬥。 她剛才說過的:「不該!你不該……」 這話中浸滲著的決不會是愛情。 思緒渾渾噩噩亂鑽亂撞的時候,曲萍穿好衣服站了起來,她並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狠狠罵尚武強一通,迎面給他幾個耳光,而是撲上去,摟住了尚武強的脖子…… 他失望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從面前的夢中醒來,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曲萍和尚武強都不見了。那股潮濕發腥的氣味卻變得更濃烈了。他壓抑不住地盡情嘔吐起來,把一小時前剛剛吃進肚裡的稀米湯盡數潑撒在地上。 左腿的小腿肚上很疼,用手一摸,發現兩條旱螞蟥已鑽進了他的皮肉,在悄悄暗算他了。他沒去管它。他將那支握在手中準備用來殺人、用來決鬥的手槍,對準了自己血脈凸爆的腦門。 腦海中閃電般地飛出了一片燃燒的念頭:「生命的意義是行動。不能為自己的意志而行動的生命,只不過是一堆行屍走肉……」 芭蕉、野果全被一批批先行者們採光了,陸續回到窩棚裡的人們收穫都不大,尚武強和曲萍一無所獲,劉幹事和吳勝男刨了兩顆小芭蕉根,只有老趙頭用石頭砸死了兩條蛇,提了回來。 曲萍很怕蛇,要老趙頭把蛇扔到外面去。 老趙頭憨厚地笑道:「曲姑娘,你不懂,蛇肉好吃哩,頭一斬,皮一剝,洗洗乾淨在鍋裡一煮,比雞湯都美!」 老趙頭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紙包:「喏,我還帶了包鹽,正好用著煮蛇肉!」 曲萍道:「老趙大爺,那你快剝,快弄,這個樣子,我看了害怕!」 「不怕!不怕!姑娘,我這就去拾掇!」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