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冷血 | 上頁 下頁


  是的,他說得對。她是屬￿他的。他們也許會雙雙長眠在這異國他鄉的陌生土地上。他們應該在生命還屬￿他們的時候,自由支配自己的歡樂和愛情。

  可不知咋的,她競想起了那個死去了的矮胖傷兵和倒斃在毒水坑旁的排長趙老黑,繼而,還想起了一個盟軍少尉年輕的面孔。她不想想他們,可他們死去的面孔總是在她眼前晃。

  「不!不!我不……」

  聲音恍惚而飄渺,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的,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聲音。

  一切已經發生了,那個屬￿她的他,牢牢地壓在她身上,像一座活動的不可遏制的火山,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混雜著痛苦與甜蜜、羞怯與快意的熱流一下子在她周身的每一個細胞中爆沸起來,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摟住了那座傾在她身上的火山……

  那株芭蕉在索索地抖動,聲音在陰暗的樹林中顯得很響。齊志鈞警覺地停住了腳步,手中的槍瞄向了那發出可疑響動的方向。心中著實有些怕。他不敢判定,趴在芭蕉樹下的是只狼,是只兔子,還是只猴子?他沒想到野象,野象活動起來是驚天動地的。再說,先頭部隊成千上萬人走過,就是有野象群,也早已嚇得逃到森林深處去了。他認定這個動物不大,最多是只狼,也許是只狼在吞食著一個野兔什麼的,他完全可以悄悄逼近它,尋到它,一槍將它擊斃,這樣,至少一個星期的給養便有了保障。

  還是有些怕。狼也不是好對付的。倘或他沒有尋到它,而它先看到了他,猛地從黑暗中竄出來,一下子把他撲倒,他這百十斤就算在這亙古無人的森林中交代了,在政治部花名冊他的名下,會注上「失蹤」二字,誰也不會想到他會被狼吃掉。

  他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借著微弱的天光又向那株芭蕉看了看。極力想看透那索動著的芭蕉葉後的活物,可看了半天也沒看到。天太黑,漫天枝葉遮住了天光,就是十五的月亮也難照進這片稠密的樹林。

  聲音還在那裡響,寬大的芭蕉葉在輕輕晃,似乎有什麼東西刨蹬土地的聲音,還有絲絲縷縷的喘息聲。

  他冷靜地想了想,認定不會是狼。他想到了野豬,一隻不大的、迷了路的小野豬。這亞熱帶森林有沒有野豬,他並不知道,他認為應該有。

  一陣欣喜。

  膽子大多了,先貓下腰看了看,又把四周的灌木叢打量了一下。認定周圍不存在什麼生命的危機,這才提著槍,小心地撥開前行路上的野藤、灌木,輕手輕腳地向那株芭蕉跟前挪。

  他想,他決不冒險,不管是頭小野豬,還是一隻狼,只要看見。立即開槍。

  一步、二步、三步,突然,他看見了那個活物。是透過齊腰深的灌木,躲在一株大樹後看到的。他一下子竟沒認出那是兩個赤裸著纏繞在一起的人。他看到白白的一團,像一朵飄蕩的雲。他傻了眼,依著樹幹呆了好一會,才弄清楚了面前的一幕。

  立即想到了尚武強和曲萍,除了他們倆,不會是別人。

  果然,聽到了一個他所熟悉的女性的呻吟聲,繼而,又聽到了尚武強低沉而肉麻的聲音:「愛你!愛你!我的萍!我的……」

  滿腔熱血湧上了腦門,握槍的手顫抖起來,眼前旋起了無數金花,仿佛傾下了滿天繁星。身體也在哆嗦,腿杆發軟。若不是依著那株堅挺的樹幹,他也許會倒下來。

  一股潮濕發腥的氣味鑽進了他的鼻翼,他噁心得直想嘔吐。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依著樹幹又站了一會兒。

  幻夢突然破滅了,聖像被污穢包裹了,太陽掉進了溢滿糞尿的臭水坑,一個浪漫的故事完結了。

  晚了,晚了,什麼都晚了。郝老四對他的啟蒙晚了,他自己行動得晚了。愛情這東西,原來是這麼簡單!只要一個勇敢的動作,就可以解決一切。

  他真傻,真傻……

  他壓根兒不是個男子漢。

  耳邊又一陣響動,尚武強從地上站了起來,他透過芭蕉葉的空隙,看到了尚武強寬大的背,背上冒著熱氣,仿佛剛剛從浴池裡跳出來,一些毒蚊子在繞著脊背飛,脊背上有幾塊被蚊蟲叮咬後抓出的爛瘡。

  尚武強醜惡的脊背,勾起了他熱辣辣的夢想,握槍的手情不自禁抬了起來,槍口瞄向了那脊背的右側。

  心靈深處一個雄性的聲音在吼叫:「開槍!開槍!打死他!」

  「不!不!這太卑鄙了!太卑鄙了!你齊志鈞憑什麼打人家的黑槍?憑什麼?你愛曲萍,曲萍愛你麼?、人家愛的是另一個男人!你打死了她所愛的男人,便能得到愛情麼?愛,是犧牲,如果你真愛她,就應該做出高尚的犧牲,這才是偉大的人!」

  他抗拒著那個蠻橫的雄性的聲音。

  那個雄性的聲音憤怒了:「這全是虛偽騙人的胡說八道!開槍!開槍!打死他,也打死她!你得不到的,他不該得到,她更不該得到!他們活該滅絕!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佔有,不能佔有的,就該通通毀滅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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