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冷血 | 上頁 下頁


  眼淚不知不覺就落了下來。從同古到這裡,他照應了他一路。一路上,這個傷兵給他講笑話,講自己嫖窯子、玩女人的故事。他用一個大兵的粗魯語言,把人生中最隱秘的也是最見不得人的事情都揭穿了給他看,讓他知道人生是多麼肮髒。他不承認有什麼叫做愛情的東西。他說愛情就像蒼蠅的交配,只不過說得好聽一點罷了,人類的虛偽恰恰表現在這一點上。當然,他的原話並不是這樣說的,他的話,要比這粗野得多,生動得多,他一段話中總要搭配三至五個「操他媽」。

  他開頭挺討厭他,對他野蠻的言論聽得很不入耳,他是相信愛情的。他密閉的心靈世界中就蕩漾著愛的春風,他把昨日的同學,今日的同事曲萍像供奉上帝一樣供奉在心靈深處那個春風飄逸的世界裡。每日每夜,他都擁抱著她,親吻著她,愛撫著她。他不說,對任何人都不說。就連朝夕相處的曲萍也不知道他內心的秘密。與生俱存的自卑意識常常使他敏感而自尊,有時,曲萍一句無意的話也會折磨得他幾天難以入眠。他總怕在曲萍面前顯露出自己的卑怯和軟弱。

  有一次,郝老四用他那慣用的大兵語言評點起曲萍來了。他無法忍受,覺著郝老四沾汙了他心中的太陽。他與他翻了臉。

  郝老四明白了,眨著眼說:「喲,你他媽的對她有點意思嘛!」

  他像做賊被人當場抓住似的,連連搖頭,矢口否認。

  郝老四咧著大嘴笑了:「操他媽!沒和女人睡過,算啥男子漢!你小子若是條漢子。就瞅個空子把她幹了,幹了以後,不愁沒愛情!」

  他沖上去打了郝老四一個耳光。

  郝老四被打愣了……

  正是這個耳光,建立了屬￿他的愛情的尊嚴地位。從那以後,郝老四再沒有向他講過類似的混話,也從未向任何人談起過他心中的隱秘。為此,他真誠地感激他。後來,在撤退途中,日軍飛機大轟炸,郝老四還撲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體掩護過他。

  現在,郝老四死了。他是為了不拖累他,不拖累弟兄們才死的。這個沒進過一天學堂,沒有一點教養的大兵卻實實在在懂得生命的意義。他活得很實際,當他能主使自己的生命自由行動的時候,他用自己的生命盡情享受了世間能夠享受到的一切,也忍受了世間能夠忍受的一切。當生命成為負擔的時候,他便毫不猶豫地結果了它。他幹得真漂亮,他在生命存之於世的最後一刻還驕傲地體現了自主的尊嚴。

  他不由地肅然起敬。

  他沒有郝老四這種自決的勇氣。

  他曲膝跪在郝老四溫熱的遺體旁,兩隻發昏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郝老四紙一般蒼白的臉孔看,仿佛要在這張臉孔上看透生命的秘密。身後和篝火已變成了一堆殘灰,發白的灰葉不時地飛起,落在他的肩上、背上,頭頂的軍帽上。身邊的同志們在忙忙碌碌收拾行裝。肮髒的雨在溫吞吞的微風中飄蕩。郝老四自決的槍聲的餘音還嗡嗡的在他耳邊響著。

  這驕傲的一槍驚醒了他生命的悟性,擊開了他心靈深處那個蕩漾著春風的聖潔世界。他一下子認識到,生命本不是那麼神聖,它實際上只是一堆血肉和一堆欲望的混合物。生命是為滿足種種欲望而存在的,只有欲望的實現才能加重生命的力量。因此,生命的意義就是行動!行動!連續不斷的行動!

  他沒有行動的勇氣。從民國二十六年「八·一三」上海抗戰到今天,五年多的時間過去了。他一直未敢向曲萍表示過任何愛慕之情。其實,他是有許多、許多機會的。在民生中學上學時,他們是同學,「八·一三」上海戰事爆發,她又動員他一起參加了上海商會的童子軍戰地服務團。他就是因為她才參加服務團的。他應該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曲。他真笨!真笨!他越是愛她,在她面前便越是手足無措!有其他同事在場時,他還會有說有笑,瀟灑自如,可只要兩人單獨在一起,他就傻得像狗熊,結果,機會失去了,曲萍先是愛上了重慶軍校戰訓科的一個白臉科長,後來,她得知那個科長有老婆孩子。又愛上了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強。生命對於他簡直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他是為幻想而活著的,不是為行動而活著的,這是他的悲劇。

  他要行動了,一定要行動了。他要靠行動來改變自己生命的形象。

  他把頭上的軍帽摘下來,慢慢站了起來,將軍帽蓋在郝老四血肉模糊的腦袋上;又從芭蕉棚裡找出了一把軍用小鐵銑,默默無聲地在郝老四身邊的濕土地上掘了起來。

  他不能讓郝老四這樣在異國的露天地裡長眠,他要埋葬他,也埋葬掉昨天那個憑幻想生活的軟弱的自己。

  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地皮掘開了淺淺的一層。

  這時,那個方才抱著郝老四屍體號啕大哭的瘦猴傷兵也喊著兩個弟兄趕來了,他們也抄著小鐵銑和他一起挖。他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他。他們都不說話,可內心深處卻同樣悲涼:今日他們埋葬郝老四,明日誰來埋葬他們呢?天知道!

  天色朦朧發亮,身邊芭蕉林的縫隙中已透過了一片乳白的光來。空氣變得越來越惡劣,濃烈的汽油味,燒焦的棉花味,嗆人的硝煙味在無休無止的雨中混作一團,直往齊志鈞的鼻孔裡鑽。

  齊志鈞直想嘔吐。

  剛把郝老四的屍體抬進墓坑,提著手槍的尚武強匆匆跑來了,他好像並不是專來找齊志鈞的,可看見齊志鈞還是站住了:「小齊,你還在這兒磨蹭什麼?給養老趙頭他們已經一齊領來了,還不趕快去拿?!快一點,你在第三組,組長是你們二科的吳勝男科長!」

  尚武強說話時,齊志鈞直起了腰,默默地盯著他看,薄薄的嘴唇抿著,沒有說話。他的眼睛近視得厲害,看尚武強時,眼睛眯著,像要睡著似的。

  尚武強揮了揮手中的槍,又說:「快去找吳勝男吧!快去!別磨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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