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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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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武強呆了,一時間臉孔都變了些顏色。「軍法從事」,他只是隨便說的,想以此震懾住這些絕望的傷兵和騷亂的人們。他根本沒想處治任何人。他和他們一樣,心頭也充滿失望、恐懼和悲涼。他想像擁抱親兄弟一樣,去擁抱這個傷兵排長。 卻不能這樣做。他得控制住這絕望導致的混亂局面,他對面前這一切負有全部責任。 他冷冷笑著,嘴角抽搐著,慢慢抄起了槍,又慢慢將槍端平了,槍口對準了那個鐵塔似的傷兵排長。 這是兩個男人的意志較量。 傷兵排長默默地迎著槍口向前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身旁殘存的篝火已經發藍,火光映得那傷兵排長的胸膛紅中帶紫。 他有些慌了,腿杆抖得厲害。他換了換站立的姿勢,力求掩飾住內心的煩亂,方正的臉孔上毫無表情。他「嘩啦」一聲拉上了槍栓,將一粒子彈頂入槍膛,右手的食指搭到了冷冰冰的扳機上。 一個頑強的生命將化為煙雲。 他那顆堅硬的心也必將隨著槍膛的爆響被炸個粉碎。 就在這一觸即發之時,突然,一隻白皙而有力的手一下子將他手中的槍管舉到了半空中。繼而,他看到一個女人散亂的長髮在他眼前飄。那女人猛一回頭,怒衝衝地盯著他看,仿佛要把他的臉孔看出洞來。 女人是政治部上尉幹事曲萍,他摯愛的戀人。 她叫道:「尚主任,你瘋了?現在到什麼時候了?還能這麼幹麼?!」 他冷冷地道:「我沒瘋!我要讓人家知道,我們不是烏合之眾!我們是軍人!軍人要有軍人的紀律!你給我閃開!」 槍管被他猛然抽回了,黑烏烏的槍口重新對準了那個頑強的對手。 那個對手眼睛裡閃耀著鬼火似的光亮,陰森森又吼了一聲:「開槍吧!長官!反正老子是走不出野人山了!」 他沒開槍。 「兄弟,你是條硬漢子,尚某我服氣你!可我要你知道,今日死在我的槍口下,並不是你的光榮!作為中國軍人,你應該戰死在打日本人的戰場上,不應該窩窩囊囊死在這裡!死在這裡,說明你是孬種!你不敢活下去!你害怕比死還要艱難的生存!」 那鐵塔般的漢子像被一槍擊中了似的,身子晃了晃,差點兒栽倒了。他毫不掩飾地號啕痛哭起來,嘶啞著嗓門叫道:「尚主任,我趙老黑不是孬種!我……我趙老黑從關外逃到關內,從軍抗戰,是為了……為了報家仇國恨呀!吭吭,可咱咋是老打敗仗!老打敗仗哇!我……我恨呀!我悶呀!吭吭!我負了傷,我……我不能連累你們!你……你們走吧,別管我了!」 尚武強眼睛濕潤了,身子顫抖起來,槍口軟軟地垂了下來。他摔下槍,撲過去,緊緊抱住趙老黑道:「老趙兄弟,我們不會丟下你們這些傷兵病員不管的!我們是革命軍人,日本人打不垮我們,群山森林也嚇不倒我們!我們就是爬,也要爬到印度去!」 推開趙老黑,尚武強又站到高坡上,聲音洪亮地吼道:「弟兄們,同志們,我們現在是在異國他鄉,今後的一切困難,都要靠我們親愛精誠的團結精神來克服,為保證順利完成這次長途轉進,現在,我命令政治部各科人員分別情況,重新組合,編成小組,老弱病傷者,由各小組分別照應,一個不准丟下!馬上分頭準備,爭取拂曉出發!」 尚武強說完這番話以後,騷動不安的情緒漸漸趨向平靜,絕望造成的混亂局面也得到了明顯的控制。 二十八歲的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強憑自己人格的力量和鐵一般的意志創造了一個奇跡。 那夜焚毀輜重、彈藥的火光燒出了一個血霧彌漫的黎明,轟轟隆隆的爆炸聲在八英里的狹長地帶連續不斷地響到拂曉,漫山遍野飄散著濃烈的火藥味,天空中飄落的雨點都是黑色的。 齊志鈞耳旁老是迴響著一個單調而固執的轟鳴。二十二師傷兵郝老四對著自己下巴摟響那致命一槍之後,這嗡嗡的聲音便在他耳邊響起了,焚毀彈藥的爆炸聲也沒能把這聲音淹沒掉。他想,也許這聲音並不是外在的,而是從他怦怦激跳的心臟中,從他爆湧著熱血的脈管中發出的。 他是眼見著郝老四摟響這一槍的。當時,他就站在距他不到三英尺的窩棚另一側。他見他把槍管壓在下巴下,並沒想到他會自殺。郝老四又矮又胖,血戰同古時,小腿上挨了一槍,他以為他是想靠槍的支撐力休息一下,過去,他也這樣做過的:兩手壓著槍口,下巴擱在手背上。沒想到,這回,他自己對著自己摟了一槍!他趕過去阻攔的時候已經晚了,一個年輕的生命隨著一陣飄渺的硝煙化入了永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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