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冷血 | 上頁 下頁


  「弟兄們!同志們!情況並不太壞!你們不要把事情想像得過於嚴重!從這裡穿越野人山到印度,一路上無日軍入侵部隊,山區村落中一定能夠籌到糧食,另外還有先頭部隊在前面開路,野人山決不會是我們的墳墓!弟兄們,我們是革命軍人,現在是拿出我們革命軍人勇氣來的時候了,讓我們相幫相助,同甘共苦,完成向印度的光榮轉進吧!」

  尚武強話剛落音,政治部華僑隊的緬語翻譯劉中華便高聲問道:「尚主任,為何我們不向怒江方向突進,非要穿越野人山,轉進印度?軍部知道不知道野人山的情況?野人山區連綿千里,滿山原始森林。渺無人煙啊!給養如何自籌?」

  那個拄著槍被打傷了腿的矮胖傷兵也跟著喊:「是呀,我們為啥不他媽的向怒江國內轉進!非要走這條絕路?」

  「對!向國內轉進j老子就不信一萬六七千人跨不過怒江!」

  「問問軍部為何下這混帳命令!」

  「當官的都他媽的只會喝兵血!」

  許多弟兄跟著嚷了起來,有幾個弟兄推推搡搡,說是要到兩英里外的軍部問個清楚。

  直到這時。尚武強才明白,他不能不把真實情況全部告訴弟兄們了:

  他將濕漉漉的雙手向下壓了壓,示意大夥兒靜下來。待大夥兒再次沉靜下來之後,他才一字一板地道:「軍部的命令並沒有錯。日軍已逼近怒江,臘戎、密支那一線已失守。七十一軍炸了惠通橋,挺進怒江已無意義,惟有轉進印度,才可絕處求生!」

  眾人默然了。他們被迫承認了這嚴酷的現實:他們唯一的生路只有憑自己的雙腿一步步跋過渺無人煙的千里群山。他們都必須以自己的生命和意志為依託,進行一場各自為戰的生存戰爭。

  沉默。

  沉默。

  女人的嗚咽聲也停止了。

  突然。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冷不丁響了一槍,槍聲悶悶的。帶著嗡嗡餘音。尚武強吃了一驚,他以為這一槍是哪個絕望的傢伙向他打的。他匆忙跳下了土坡。下了土坡,他才注意到,許多弟兄在往篝火後面的窩棚擠。

  他也跟著往窩棚擠,擠到近前一看,那個原來拄槍站在窩棚口的矮胖傷兵已倒在血泊中,半個天靈蓋都被打飛了。他肮髒的脖子下窩了一片緩緩流淌的血,帶著火藥味的槍管上也糊滿了血。他歪著血肉模糊的腦袋側依在窩棚邊上,兩隻凸暴的眼睛永遠閉上了。老夥佚趙德奎說,那個傷兵自己對著自己的下巴摟了一槍。

  尚武強一陣淒然。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他的腿禁不住抖了起來。看著那個傷兵的屍體,他不知該說什麼。他覺著這一槍不但打死了那個絕望的傷兵,也打穿了他那鐵一般堅硬的生存意志。

  周圍的火光中和黑暗中響起了一片喧囂。有人飲泣,有人歎息,有人叫駡,還有人瘋狂地大笑。災難已不再是虛幻的推測,災難變得真實可感了。它是鮮血,是屍體,是山一般的墳墓——千里群山極有可能成為弟兄們的千里墳墓。

  喧囂之聲變得越來越大,遠近各處傳來了一陣陣轟隆隆的爆炸聲。戰鬥部隊已在焚毀他們的火炮、戰車和彈藥。熾白的火光在轟轟然的爆炸聲中拼命向夜空擴展顯示自己的光輝。身邊有人在用大石頭砸機關槍,停在窩棚後面泥道上的政治部的美式卡車被人澆上了汽油。

  絕望使人們變得瘋狂了。

  一個胳膊上受了傷的瘦猴,趴在那個傷兵屍體上號啕大哭,哭了一陣子,突然跳起來大罵道:「抗戰抗戰,抗到緬甸!今天競叫老子們到野人山去做野人,娘賣屄!當官的全是他媽的飯桶蠢驢!」

  又一個脖子上纏著肮髒繃帶的傷兵排長叫道:「弟兄們,咱們是被重慶統帥部賣了!他們明明知道咱們沒有退出來。就炸了惠通橋,咱們憑什麼還要趕到印度為他們賣命!老子不活了!老子也和這位弟兄一起在這裡做伴了!」

  那傷兵排長叫著,把背在肩上的槍抄到了懷裡。

  尚武強撥開身邊的兩個幹事,上前奪下了那傷兵排長的槍,槍栓一拉。「啪啪」對著夜空打了兩槍。

  弟兄們被震懾住了。

  他厲聲喝道:「太不像話了!我們是抗日的革命軍人!我們是中國遠征軍的鐵五軍!我們的仗是為四萬萬五千萬中國人民打的,不是為統帥部打的!再說,統帥部炸毀惠通橋也是從全域戰略考慮的!任何人不得再妄加非議,危言惑眾!違令者,軍法從事!」

  那個傷兵排長是個高個漢子,他根本不買尚武強的帳,兩手猛然將軍褂一扒,對著尚武強拍著胸脯,用沙啞的嗓門吼道:「當官的!你開槍吧!軍法從事吧!老子早就不想活了!老子身上有日本人槍子鑽出的兩個窟窿,今天再加上一個窟窿也無甚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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