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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方阿根點點頭:「這……這就好!打得再狠都……都不能亂說!他們是搞錯了,社會局金……金局長、警察局袁局長會……會和他們交涉的!」

  他悄悄問方阿根:「方會長,您……您老真不知是……是誰幹的麼?」

  方阿根立時瞪起眼睛怒視著他:「混帳東西!你……你也懷疑我!我……我方阿根在本市率先發……發起和平反共,擁護傅……傅市長,怎麼會幹……幹這種壞事!」

  完了,從方阿根嘴裡掏不出一點東西,看來下一次過堂又要遭罪了。

  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方阿根煩了。

  「哭什麼哭?這種被……被人冤枉的事是常……常有的!皇……皇軍這……這麼待咱不……不對,可……可要捉拿滋事奸匪並……並不錯!要不,咱們還搞……搞什麼和平運動哇!」

  方阿根真是狡猾至極,被打成這個樣子,還掩飾著自己的真面目。

  說來也真怪,不知是方阿根掩飾有方,還是真弄錯了,方阿根的話第二天中午便應驗了,維新政府社會局和警察局竟搬動了西村機關長親自出面,把他和方阿根救了出來。社會局局長金昆侖帶車到拘押所來接他們,日本憲兵大隊長山口還正正經經地就這次不幸的「誤會」向他們道了歉。

  這麼說來,方阿根真是冤枉的了?坐社會局的車出了拘押所大門就想,壞了!只怕以後無法再做《新秩序》的庶務了,他被吊在半空中吐露的供詞只要被方阿根知道,必將大禍臨頭!

  更沒料到,當晚見到在蘇府做傭人的母親,母親竟交給他一封弟弟湯祖根留下的信:「哥哥,我走了,我受不了這鐵蹄刺刀下的奴隸生活。不要問我何時回來,S市光復之日,才是我回歸之時。也不要問我在哪裡,我可能會在國軍行進的行列中,也可能在共產黨打鬼子的遊擊隊裡。歐羅巴懸幅一舉,已使我不能身容於這座鐵蹄下的陷城,此舉若是累及你並母親,是家庭的大不幸,然國亡何談家存?!」

  「如你見信後還未身陷囹圄,也望速到武漢或鄉下去,為國家民族效力,蘇萍小姐會鼎力相助的,弟祖根。30日夜。」

  他一下子呆了,這才想起和弟弟湯祖根的一次閒談。那是歐羅巴懸幅事件前一天夜晚,他和湯祖根都到蘇府看望母親,無意中說起自己和方阿根的關係,吹噓方阿根如何信得過自己,連軋姘頭都叫他幫忙。不曾想,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弟弟湯祖根竟抓住時機鬧出了這麼一番嚇人的動靜!他竟沒想到!竟然在被吊在半空中時都沒想到!如果那時想到,他會像供方阿根一樣,把自己親兄弟供出來的!而供出自己的親兄弟,他自己也逃不脫干係了,自己就判了自己的死刑!

  他放聲狂笑起來,笑得渾身直抖,眼淚、鼻涕、口水一齊出來了:「天命,這……這都是他媽的天命啊!」

  §第二十四章

  黃增翔不愧是軍統局的少將區長,確有過人的狡詐之處,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號區本部被出賣之後,連續半個月,S市租界內外各個角落不見黃增翔蹤影,以至於連曹複黎都懷疑這位少將區長去了香港或武漢,對黃增翔主動上鉤不抱多大希望了。不曾想,黃增翔偏在這當兒冒了出來,在靠近大戲院警察所的一條小弄堂裡成功地劫持王學誠,而且幾乎是當著曹複黎的面劫持的。

  那夜,曹複黎帶著行動組兩個靠得住的隨從,在大戲院警察所裡和王學誠一起喝酒,邊喝邊談論整訓後的工作計劃,都喝得不少,也都說得不少。王學誠在這期間出去上廁所,跌跌撞撞地在小弄堂走,不知怎麼就撞到一個黑影身上,黑影邊上還有黑影,兩個黑影極敏捷地把王學誠撲倒在地上,用麻袋套走了。

  對王學誠來說,這一切很突然,他沒料到會碰上這種事,更沒想到主持這事的是區長黃增翔。出於本能,他當時是反抗了的,似乎還叫了聲什麼,可惜沒人聽見。

  被一個傢伙扛著,走了約摸幾十米,便是弄堂口了,王學誠知道。一輛車在弄堂口停著,車沒熄火,王學誠被塞進車裡後,車馬上開走了。

  在車裡才想到黃增翔,認定除了黃增翔,不會有誰對他這麼感興趣。黃增翔這種時候冒險綁他,恐怕有所圖謀,不是圖謀把失去的隊伍拉回來,就是圖謀幹樁大事情將功贖罪。

  S市的局面糟到這個程度,只能鋌而走險,說穿了,黃增翔目前的處境比任何人都壞,極有可能成為日偽和中央雙方緝拿的要犯。

  果然如此,車子大約開了半小時後,在一個什麼地方停下了,他被抬下車,進了一座洋房的地下室,在地下室裡見到了黃增翔。這位少將區長顯見著頹喪衰老了,見他進來,迎上前去緊緊捉住他的手搓揉著說:「學誠老弟,受驚了!受驚了!採取這種措施實屬追不得已呀,萬望老弟鑒諒!鑒諒!」

  王學誠苦苦一笑:「黃區長該不是認為我也下水當漢奸了吧?」

  黃增翔故作輕鬆地道:「哪裡的話呀?!你學誠老弟是有信仰的人嘛,怎麼會和曹複黎這種東西同流合污呢?!」

  王學誠自嘲道:「誰說我沒同流合污?我們曹組長就代表我向日本人自首投誠了!我們這種小嘍羅哪還是人,哪還有什麼堅持信仰的事?上峰一句話,我們就稀裡糊塗換了主子!」

  黃增翔搖了搖頭:「我不信哩!我瞭解你嘛,你在東三省呆過,是不是?你父母都死在日本人手裡,是不是?國恨家仇你不會忘的嘛!就算你和日偽方面有過什麼應酬,現在也算反正回歸了嘛!」

  王學誠一怔,也適時地記起了幾個月前初來S市的報國志向,遂陰陰地道:「多謝黃區長對我的信任!」

  「學誠老弟呀,你得諒解我!不採取這種非常措施,我們是見不上面的!我相信你嘛,曾三次派人和你聯繫嘛,都沒聯繫上!你身邊不三不四的人多呀!」

  「這我知道,我不怪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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