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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九章

  人類的歷史,實質上是一部戰爭史,殺戮史,是人類自己釀造出來的一部血淚史。人類血管裡流淌的鮮血,不但具有維繫人類生命存在的生理功能,而且具有改變現存世界秩序的物理功能。

  鮮血決定歷史。

  然而,這並不等於說所有流血的人,都創造了歷史,都決定了歷史,都應該被後人們永遠記住,並載入史冊裡。不,不是這麼回事。歷史將只承認領袖們——順應它,或反對它的那些領袖們。因為,是他們決定了每一個關鍵的歷史時刻。

  在這種歷史時刻到來的時候,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清醒的認識的,即使是偉大的領袖人物也一樣。當他們以人民的名義,以上帝的名義,或者以集團的名義,甚至以自己的名義,在一個協議,一個條約上簽字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在「創造」歷史,歷史卻因此而改變了模樣,以至於變得令人啼笑皆非了……

  民國十四年九月二日早晨,八千紅槍會撲進劉家窪,不就是因為工團代表在復工協議書上簽了字麼?

  紅槍會從東、西窯戶鋪湧進劉家窪時,是早晨八點二十分光景。其時,已陸續來到東門廣場的近七千名窯工正在長達丈餘的紅色「萬人旗」上簽字。廣場那往日用來唱大戲的露天戲臺子上插滿了紅紅綠綠的彩旗。八時十五分,大會執行主席李玉坤宣佈開會,霎時間,數百掛鞭炮齊鳴,驚天動地的歡呼聲象千萬個炸雷同時轟響,簽滿了名字的「萬人旗」在這震耳欲聾的鞭炮、口號聲中,象一條滾動的紅色巨龍,由一雙雙伸過頭頂的手臂傳遞著,飛上了戲臺子。

  工團邀請的照像師,將這一空前盛況——攝入了鏡頭……

  也就在這時候,站在廣場最外邊上埂上的窯工們突然發現:他們被包圍了。炮竹、口號聲淹沒了紅槍會員們的腳步聲,四處舞動的紅綠三角旗,掩蓋了紅槍會員手中的紅纓槍。

  趕到會場包圍集會窯工的紅槍會約有四個團,五千人之眾,其餘人馬,已奉總老師劉順河的命令,分頭圍堵東、西兩個礦門,阻止窯工進礦復工。

  當站在戲臺子上的李玉坤、章秀清等工團領袖們發現這一危險情況時,台下的會場秩序已經大亂。東、西兩邊的紅槍會與窯工們已經開戰了,紅槍會與窯工的接觸線已經分不清楚了……

  對地方勢力阻止窯工復工,搗亂會場,玉坤和秀清都是有思想準備的,在此之前,已佈置了八百名配有武裝的糾察隊員保衛會場。可是,紅槍會出動了這麼多人馬,來勢這麼兇猛,卻是玉坤和秀清始料不及的。

  為了盡可能減少流血衝突,玉坤和戲臺子上的幾位工團領袖緊急磋商了幾句之後,斷然做出決定:立即停止開會,分頭帶領到會窯工沖出會場,進礦復工。玉坤清楚地知道,不採取這樣的措施,任事態自然發展下去,局面將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到會的幾千窯工大部分手無寸鐵,決不是紅槍會的對手,眼前虧是不能吃的!

  玉坤不再怠慢,手執白鐵皮卷成的喇叭筒,對著台下的人群,大聲道:

  「工友們,弟兄們,我們的罷工勝利了,德羅克爾公司方面已全部答應了我們的條件!現在,我代表劉家窪煤礦工會聯合會命令你們:從今日此刻起,立即進礦復工!」

  子彈已射到了戲臺子上,玉坤身邊的一位工團領袖被擊中大腿,應聲倒下。許多人上前攙扶,又被迎面射來的兇猛而密集的鐵砂打傷了。臺上的人不敢再遲疑,紛紛跳下臺去。受傷的人也被架走了。

  臺上只剩下了玉坤一人。

  玉坤也感到一陣恐懼,也想縱身一躍,跳下臺去,他知道在臺上目標大,容易遭暗算。然而,他不能退,他要挺住!他是大會執行主席,是代表工團簽字的人,他要對眼前的一切負責!這責任再沉重,他也得承擔!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理由逃避開!

  他繼續對著話筒喊:

  「紅槍會的弟兄們,你們不要上當!你們四下看看,是什麼人在指揮你們!你們在向什麼人開槍!工農本是一家人呵!工農團結萬歲!」

  子彈「嗖嗖」在耳邊飛,一粒子彈在玉坤褲腿上穿了個洞,一頭栽進身後一條長凳的橫木上,又反彈到台下。

  秀清在台下喊:「老李,危險!快下來!」

  玉坤根本沒聽到。他機警地在臺上躲閃著,密切注視著會場上那四下湧動的人的潮水,聲嘶力竭地為窯工們指引著突圍的方向,發佈著一道道命令:

  「工友們,沖出去,沖進礦去!南面的工友向西沖!向西,跟上去!跟在糾察隊後面!糾察隊全集中到西邊去,全過去!組成警戒線!」

  …………

  十幾分鐘後,八百餘名糾察隊員終於在玉坤的指揮下,控制住了局面,組成了兩道鋼鐵般的防線,護衛著許多手無寸鐵的窯工沖出了包圍圈。四處亂湧的潮水有了流向。

  這時,紅槍會的包圍圈也越縮越小了,東、北兩面的紅槍會員已接近了會場中心,被圍在會場內的窯工只有大約三分之一了。

  玉坤知道,不能再在戲臺子上呆下去了,他將零亂不堪的會場打量了一番,縱身一跳,準備隱退。不料,就在他躍身下臺的一瞬間,一粒子彈擊中了他的前胸,他從臺上栽到了台下。

  這時,戲臺子周圍幾十米已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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