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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秀清和廣福面紅耳赤,卷袖子擼胳膊,幾乎要端出老拳來了。玉坤一看不好,用手掌拍了一下炕桌:「好了!好了!甭吵了!這樣吵下去解決不了問題。我們不是講過多少次了麼?靠山窯戶,外來窯戶,不都是窯戶麼?!設若我們工團還在這個問題上扯不清,何以帶領廣大窯工進行鬥爭呢?!」

  這時,羅維仁也開口了,他對廣福道:「老劉,你的許多想法固然不錯,不講信義也確乎是不好的!不過,我倒不認為單方面復工是不講信義,因為信義這東西,是有階級性的。窯工問題和地方問題是兩碼事,地方問題比較複雜,許多地主、富商、剝削階級實際上是借地方問題謀取自身的既得利益,我們不能不警惕!你們比我清楚,九年間,這地方不也鬧過一次大罷工麼?那次罷工正是由於劉叔傑一類大地主插手,才造成了慘敗的結局!這不可悲麼?更可悲的是:我們當中的許多人,包括今日在座的一些工團領導,至今還把那個劉叔傑劉三先生看作英雄,看作大慈大悲的善人,還在不自覺地為他們的利益做著盲目的犧牲!」

  廣福不由地一怔。他覺著羅維仁在含蓄地指責他。這位年輕的共產黨人的話是有道理的,至少在一點上有道理,即:那些地方上的鄉紳、商人、有錢的財主,借工人的力量,借反帝的口號,撈自己的利益!沒有這豐厚的利益為前提,他們決不會慷慨解囊,支援罷工的!他沒有必要為他們做犧牲!然而,說三先生是壞人,是假善人,他卻想不通,再怎麼回憶,他也沒發現三先生借九年工潮撈到了什麼好處。他固執地認為:儘管大多數富人為富不仁,可心地善良的富人還是有的。

  羅維仁的話在繼續著:「……九年工潮的悲劇不能再重演,我們劉家窪一萬一千窯工,再也不是任何人手中的工具,我們只屬￿我們自己!我們將按照自己階級的利益,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思索行動!能否復工,應該由我們自己決定,任何人,任何勢力,任何附加條件,都不能,也不應該束縛我們的手腳!」

  廣福在心裡暗暗說道:這是對的!這是對的!可他又覺得這位共產黨人的話不太全面,他有沒有顧及到貧苦窯工和貧苦鄉民的關係?而這一點是不能不顧及到的!

  廣福在羅維仁講完之後,就窯工和鄉民的關係,又作了一番發言。他講到了他的兄嫂,講到了侄兒侄女們饑餓的眼睛,講到了紅槍會勒捐給鄉民百姓造成的災難,他希望羅維仁、李玉坤這些進過大學堂的先生們能拿出一個不虧待鄉民的,能將鄉民和鄉紳富豪區別開來的穩妥方案來。

  然而,這方案卻拿不出來。

  玉坤頗動感情地道:「貧苦鄉民和咱們窯工,原本是一家人,理當互相支持。在這一點上,我完全贊成廣福的意見。可眼下,鄉民百姓還是一盤散沙,他們的命運還完全操縱在地主富豪手裡,我們很難將他們的利益和地主富豪的利益截然分開,即使能分開,也需要一個相當艱巨的過程,而我們的談判是沒有時間等待的!」

  確實沒有時間等待。八月二十七日上午,約翰·康德和查爾斯當面答應工團全部條件,下午,玉坤已開始為黨的《勞動》週報撰寫一篇題為《勝利與經驗》的總結文章了。玉坤認為,劉家窪反帝大罷工的經驗,對整個中國產業工人的勞動運動,具有一種指導性的意義,它是在不流血的前提下完成、並取得了空前勝利的,這很不簡單,也很不容易。這勝利證明了一個階級的成熟,一個政黨的成熟……

  「所以,我主張復工!我們的勝利,不僅僅屬￿我們自己,也屬￿全國的工人階級,我們的勝利必將激發他們進行新的鬥爭,取得一個又一個新的勝利!我建議工團就復工問題進行表決。」

  「同意!」

  「同意!」

  「行!」

  「管!」

  ……

  工團領袖們紛紛道。

  「那麼,就進行表決……」

  「等等,我還想說兩句。」廣福極其艱難地開口了,「這麼說,我們就不管鄉民百姓的死活了麼?」

  玉坤搖搖頭,也沉重地道:「十全十美的勝利是沒有的,勝利,也意味著犧牲,包括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如果為此而造威武裝衝突怎麼辦?我這不是嚇唬人的話,是完全可能的!」

  廣福想把紅槍會示威的事向玉坤講講,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玉坤嚴峻地道:「我們決不去傷害任何一個鄉民百姓,我們可以向他們進行解釋。但,對地主階級操縱的反動武裝的挑釁,將予以迎頭痛擊!還有什麼問題麼?」

  廣福面色陰暗地搖了搖頭。

  會議進行了表決,與會代表全都舉了手,贊成復工。廣福卻沒舉,他覺著這手臂很沉重,象灌了鉛,舉不起來。

  在決定這塊土地歷史進程的一瞬間,廣福突然產生了一種預感,他覺著一場大規模的流血慘劇即將來臨,他為此將負擔起沉重的責任,劉家窪工團為此也將負擔起沉重的責任!終有一天,歷史會要求他,要求工團的領袖們帶著無限悔恨,去正視遍地流淌的鮮血!

  渾身熱血直往腦門湧,廣福渾身抖顫著站了起來,大聲疾呼道:

  「這不行!不行!八千紅槍會,十幾萬鄉民百姓會和我們拼命的!如果你們非要這樣幹,我個人決不介入今後的談判,決不參加你們要搞的什麼復工儀式,我……」

  玉坤冷冷打量著廣福,仿佛打量著一個陌生人。突然,他威嚴地道:「劉廣福,劉委員長,你是窯工,僅僅是窯工!你不再是鄉民百姓!」

  廣福怔住了,呆呆地看著玉坤。他不明白玉坤為何要講這句話。

  難道他僅僅是窯工麼?

  八月三十日,工團和公司就復工問題達成最後協議,雙方代表遂在協議書上簽字。

  翌日,這一秘密消息被中國公司總經理章達人獲知,章震驚之餘,一面向工團發出賀電,一面將這一消息火速通報紅槍會總老師劉順河。

  九月二日,德羅克爾一萬一千窯工全體復工,上午八時,在公司東門廣場舉行隆重的復工儀式。不料,儀式剛剛開始,八千紅槍會員潮水般地從四面八方湧進了劉家窪……

  一場流血慘劇轟然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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