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崛起的群山 | 上頁 下頁
二三


  一個青年窯工發現了他,迅速從人群中擠出來,將他搭在肩上,背著就走。他胸膛裡不斷湧出的鮮血,沿著這位青年窯工的寬厚的脊背,滾落到腳下這塊黑色的土地上……

  在這位青年窯工橫衝直撞,擠進糾察隊員設置的警戒線時,伏在肩頭的玉坤說話了,聲音嘶啞,低沉:

  「放……放下我,快……快想法和……和紅槍會首領接觸,談……談判!」

  青年窯工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也沒有停下腳步,依然在人群中拼命擠著。

  「好兄弟,放下我!找……找章秀清……讓他出面談……談判!我……我求你啦……」

  青年窯工這才拉住前面一位窯工的衣襟,將玉坤的話複述了一遍。

  那窯工二話沒說,點了一下頭,便三擠兩擠不見了蹤影……

  玉坤眼裡湧出了熱淚,他突然覺著,他不是伏在一個人的脊背上,而是伏在一座運動的大山上,伏在一塊穩固的大地上。這大山,這大地,是那樣的忠實可靠,使你能夠無保留地將整個生命託付給它們!它們是無私而大度的,對一切真心幫助它們的人,都是有情有義的。

  玉坤這時才發現自己錯了,對嚴峻的形勢認識不足,對這塊土地的力量認識不足,有點好大喜功,有點自以為是。在很多地方,他是不及劉廣福的,儘管劉廣福是個還沒擺脫農民氣的窯工,沒學過那麼多的革命理論,可他在對形勢的認識、對這塊土地的認識上是清醒的!

  他為廣福沒參加復工儀式感到慶倖,感到欣慰!

  然而,後悔已經晚了。歷史,從來不會給創造歷史的人們一個演習階段,也不會按照任何人的意志重演一回。失敗了,就是失敗了,後來的人會接受教訓,幹得更好一些,如此而已!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玉坤還在掛記著他為《勞動》週報寫的文章,這文章他已在昨日深夜全部完成了,現在就在他被鮮血浸透了的褲子口袋裡。他原想把這篇文章在大會上念一下的,可是……

  他痛苦地想:假如他不死,假如他能在這場災難中活下去,他將要重寫這篇文章,不談經驗,只談教訓,只談對這塊苦難而固執的土地的認識!怎麼形容這塊土地呢?它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應該是……

  思維到這裡戛然中止。

  一顆生命的星停止了最後的運行。

  年僅二十一歲的共產黨人李玉坤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是為援助「五卅」滬案,領導反帝工潮,從遙遠的天津到這塊土地上來的。他生前有過思想準備,要為他信仰的主義而獻身。他想,有一天,他會死在帝國主義者的槍口下,會死在執政府的槍口下,會死在其它軍閥、資本家走狗的槍口下,從沒想到會死在紅槍會的槍口下,會死在那些他為之奮鬥的農民兄弟的槍口下。沒想到!從沒想到!

  東門廣場的混亂局面持續了三個多小時。在這三個多小時中,集會窯工吃了大虧,幾百人受傷,十餘人死亡,一個新的慘案釀成了。慘案的釀造者是紅槍會的農民弟兄。

  五年前,正是這些農民弟兄抬著土炮、扛著鋼槍,和廣大窯工並肩戰鬥,打垮過一個興華公司;今日,又是這些農民弟兄,在他們的領袖人物的指揮下,向自己的同盟軍下手了。這並不奇怪,交戰雙方都是在為自己所屬集團的利益戰鬥,攫取利益是戰鬥的直接目的,戰鬥僅僅是手段。

  紅槍會控制廣場以後,整個廣場的景象是慘不忍睹的:那煤矸渣鋪就的凹凸不平的黑色土地上,到處都是三角彩旗,踩掉的鞋子、破紙頭、碎布片,到處都是鮮血和呻吟。十餘具屍體混雜在受傷的人群中還沒被識別出來,躺在地上號叫、掙扎的人們,還沒從驚恐之中醒來,紅槍會員已在戲臺子上放了一把大火。

  當廣場上空升起一團遮天蔽日的煙雲時,紅槍會員們從廣場上撤走了,分頭撲向東、西兩個礦門。各團團長傳達了總老師劉順河的命令:不得亂殺無辜,不得搶掠窯工身邊的財物,違者嚴懲!紅槍會殺進劉家窪,是為了阻止窯工復工,不是為了殺人,這一點,順河早在出發前就向紅槍會各團團長講明白了。包圍了東門廣場,劉順河原準備向窯工喊話的,然而,沒等順河趕到現場,雙方已經接上火了,局面已經無法控制了,這怪不得順河。

  中午時分,紅槍會和復工窯工在公司兩個大門口展開了第二輪會戰。這時,窯工們已不再是手無寸鐵,他們已被棍棒、鐵銑、煤鎬、礦斧、大刀武裝起來,肩並肩,人挨人,在大門口組成了一道道血肉的牆壁,阻止紅槍會進礦。

  總老師劉順河和各團團長讓會員們暫緩進攻,紅槍會的「宣傳家」們開始用土話筒喊話,要求窯工們打倒工團,停止復工,重建鄉礦協調部,並在鄉礦協調部的領導下,掀起新的罷工高潮。

  工團領袖們決定談判。最合適的談判代表是劉廣福,他是靠山窯戶,和西河寨的紅槍會有聯繫。然而,大家四處尋找,卻找不到廣福的影子。無奈,只得推出章秀清作談判代表。

  秀清的代表資格,紅槍會方面不予承認。

  工團又將一名靠山窯戶代表推了出來。

  紅槍會又予否決。

  紅槍會總老師劉順河公開申明:談判必須以立即恢復罷工為先決條件,否則,紅槍會決不接受工團方面派出的任何代表,也不再承認工團有代表一萬一千窯工的資格。劉順河聲稱:如到下午一點,工團方面還不下令恢復罷工,紅槍會將從兩個大門發起總攻擊,因此而引起的一切後果,概由工團領袖們負責。

  工團領袖們被激怒了,決心武力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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