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崛起的群山 | 上頁 下頁
一五


  李玉坤卻有些詫異,恍惚覺著廣福換了一個人,有點不敢相認了。可僅僅片刻,他便欣慰地笑了,這個年輕的共產黨人意識到:一個真正出身于工人階層的工人領袖成長起來了,能夠獨當一面了。這不奇怪,階級鬥爭的風雨是考驗人,鍛煉人的,鬥爭出人才嘛!

  他決定抽時間為黨的《勞動》週報寫篇文章,好好談談從優秀工人中培養工團骨幹的經驗……

  德公司英人在工團強有力對抗之下一籌莫展,種種詭計——失敗,八月三日,八座煤井全被淹沒。八月四日,總董雷斯特·德羅克爾、總理約翰·康德,被迫聯名電請工團代表赴天津談判。李玉坤、章秀清一行五人,遂於六日晨動身赴津,八日下午,談判正式開始……

  至此,窯工罷工已持續一月,所積之各項捐款大部用盡,工團財源枯竭,萬餘窯工即將面臨饑餓威脅,人心浮動。在此關鍵時刻,周叔衡挺身而出,利用紅槍會力量,聯絡四鄉紳商,在鄉村強行勒捐,強力維持罷工局面。與此同時,劉家窪工團致書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章達人,請求捐款。章拖延再三,方捐洋二千。廣福大怒,以罷工手段相威脅,令章達人再捐五萬。章未予明確答覆,廣福即下令原德公司一千二百名窯工停止工作,返回劉鎮,並派工團中堅在中國公司窯工中宣傳罷工,籌備成立西嚴礦業工會。

  罷工浪潮轉眼間撲向中國公司,錯綜複雜的局面出現了……

  §第六章

  劉大衛劉二孩也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大罷工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二孩覺著自己聰明、有資格,最不濟也能弄個會長什麼的當當。於是,便當了——當了劉家窪廚師工會會長。

  七月七日罷工那天,一百多名廚師還沒有自己的工團組織,還是一盤散沙,事事還得聽機器廠裡工會的喝使。七月九日,二孩說話了——是對總礦師理查的廚師田三麻子說的:「三哥,咱也得成立工會,否則,不但成不了氣候,還得受機器匠們的氣!」三麻子一拍大腿:「中!」接著,便開會,便選會長,可誰也不願幹這賣命不掙錢的危險差使,推來推去,便推到了劉大衛劉二孩頭上。三麻子說:「二孩行,整日給查爾斯先生燒菜,那嫩雞排算做絕了!」得,三麻子一句話,劉二孩便做了會長,做會長的充分根據,便是能把嫩雞排「做絕」。

  劉二孩不這樣認為,他覺著自己的本事決不僅僅是做一道嫩雞排,其實,說起做西菜,他著實不含糊,牛排、色拉什麼的,他也搞得挺地道,查爾斯先生真沒少誇過他。他個人認為,他做會長的最充分的根據是,他劉大衛劉二孩是查爾斯先生的廚師,而不是什麼阿狗阿貓的廚師。查爾斯先生是什麼人?德羅克爾公司駐礦區的全權代表,劉家窪煤礦的大拿,礦區所有中國人、英國人的首領,他在查爾斯家做事,這會長便非他莫屬。更何況,查爾斯信得過他,同意他參加罷工,不管日後鬧出個什麼結果,都不會影響他的飯碗和生計,他無須為後路擔心。

  他義不容辭,應下了這會長的差使。

  當了會長之後,二孩鄭重宣佈:恢復其中國風味的原名,擯棄查爾斯代取的英國洋名,以示反帝愛國的決心。

  二孩革命了。

  二孩不但勇於革命,而且善於革命。

  廚師罷工第四天,礦師亨利饑餓難忍,請原來的老廚師周狗剩偷偷為他做飯,被二孩發現了。二孩腳一跺,手一揮:「遊鄉!」可憐年逾六十的周狗剩,戴著一頂寫有「洋奴才」字樣的紙帽子,敲著鑼,在東、西窯戶鋪的街面上被折騰了一上午,回去便睡倒了。

  玉坤一看,二孩不錯,革命堅決,會製造紅色恐怖,便和廣福幾個人一商量,增補他做了工會聯合會委員。

  二孩一邊忙於革命,一邊卻變著法兒照顧尊敬的查爾斯先生。二孩雖是工團之領袖,國民革命之中堅,然也決非無情無義之人。查爾斯先生往日對他的好處,他都牢記在心。眼下,自然也得對得起查爾斯先生。二孩想:滬案又不是查爾斯造成的,怎麼能一味難為查爾斯呢?因而,時常讓三麻子暗中接濟照應查爾斯。就是在罷市期間,大多數英國職員都挨了餓,尊敬的查爾斯先生照樣有煮熟的雞蛋和麵包吃。有一次,二孩還冒著風險偷偷去看查爾斯。查爾斯拉住二孩的手,竟感動得眼淚直流哩!

  這愈加使二孩感到愧疚。二孩再三再四地向查爾斯先生表示,要在暗中為公司幫忙。查爾斯先生便再三再四地提起了將工潮引向中國公司的事。中國公司支持德公司窯工罷工的事,開初是秘密的,後來便公開了,查爾斯先生知道後大為惱怒,真恨不得把章達人一口吞到肚裡去!在某種意義上講,他對章達人的仇恨甚至超過了對工團首領們的仇恨!他認為資本家支持工人罷工是說不通的,是沒有道理的!用這種手法搞垮對手,是極其卑劣,極其不道德的!故而,查爾斯先生決意向窯工讓步,頗費了一番口舌,說服了總理約翰·康德,促成了勞資雙方的認真談判。查爾斯先生清楚,德羅克爾公司向窯工讓步,也意味著中國公司向窯工讓步,設若德羅克爾公司外工工價長到四角八分,中國公司的外工工價至少也要長到四角五、六分,否則,誰給你賣命挖煤?!可恨的是,章達人竟不明白這些,竟一味挖他的牆腳。好吧,那就較量一下吧!讓你也嘗嘗罷工的滋味吧!

  現在,劉二孩終於光明正大,威風抖擻地在中國公司西嚴煤礦的大井架下面出現了——不是獨自一人出現的,是帶著一群人,是在棍棒和梭鏢的護衛之下出現的。他代表著查爾斯,也代表著劉家窪工團,到中國公司宣傳革命哩!

  做領袖委實比做奴才要來得痛快。別的不說,光這氣派,就是奴才沒法比的。奴才們吃得再好,穿得再好,再怎麼人模狗樣,總歸還是奴才,沒人敬,也沒人怕。做領袖就不同嘍,領袖是頭,甭管是雞頭、鴨頭、兔子頭,反正是頭。是頭就大於爪,是官就強於民,你就得敬著點,怕著點,否則,你他媽的就算有黴倒了!嘻,領袖嘛……

  劉會長劉二孩,這會兒才算明白了做領袖是怎麼回事,不由的有所感歎:怪不得許多人不要命的要做領袖,原來,做領袖有權,有勢,有氣派,有時還能變著法兒把自己的意思強加給革命,撈點兒額外的好處,誰他媽的不幹?!設想一下,若是他劉二孩不做領袖,何以借工團的名義,為查爾斯先生好好效勞呢?查爾斯先生英明!

  在眾多糾察隊員的簇擁下闖進西嚴煤礦大門之後,革命領袖劉二孩產生了以上想法。他大搖大擺地在煤矸石鋪就的黑土路上走著,寬而扁的臉上肌肉緊繃,兩隻細長的眼睛透著領袖人物的傲氣——光看天,不瞅地,蒜頭鼻子莊重而威嚴地「哼吃」著,走幾步便用手揉上兩下,促其通氣。他一身窯工裝束,頭戴一頂八成新的柳條帽,上身穿著一件補著許多補丁,但卻洗得乾乾淨淨的粗布小藍褂,腰間紮著寬大的布帶,布帶上別著一把從未用過的小號礦斧。

  做了革命領袖之後,劉二孩精神上得到了極大的享受,皮肉上卻吃盡了苦頭。牛奶、麵包沒得吃了,查爾斯先生奉送的舊西裝不能穿了,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便掉了十幾斤肉,臉龐瘦了一圈。皮膚也不再那麼細白了,而且整日和窯工們攪在一起,身上竟也養起了蝨子!由此看來,做領袖也並非一件容易的事,端得要有些為革命犧牲的精神哩!

  礦場裡的許多人,都用尊敬的眼神兒看著他,他也不失身份地向他們點頭微笑,時不時地停下步子,和他們交淡幾句,問問他們對德公司窯工罷工的看法。碰到某些窯工大膽地發表見解,二孩便極威嚴地囑咐身邊的工團書記:

  「唔,不錯!不錯嘛!記上!記上!」

  在二號大井井架下面,劉二孩把手下的兵馬一分為三,十幾個人去機器廠,十幾個人去電燈房,自己帶著書記員和十一個糾察隊員去運輸煤場。

  臨分手時,二孩指示道:「你們務必要使機器廠停工,電燈房停電,要給中國公司來個措手不及。他們不停,你們動手停,不要怕,中國公司那百十個礦警哈不了咱的蛋!即使動起手,也不要後退,只要咱們一鬧起來,工團還會派大隊人馬來支援的!」

  指示完畢,三撥人帶著必勝的信心,各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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