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崛起的群山 | 上頁 下頁
一六


  然而,劉二孩畢竟缺乏革命經驗,畢竟太浪漫,太大意了,他以為做了革命領袖,這世界便是他的了,他想怎麼幹,就可以怎麼幹。卻不料,實際並不是這麼回事,恁大的世界原不是由他們這類領袖們任意宰割的,領袖們也有領袖們的麻煩。比方說,彈壓一場騷亂,首先被彈壓的必是領袖,鳥無頭不飛,這道理誰不懂?你要當鳥頭,你就得認倒黴,這便是領袖們悲劇性的一面。革命領袖劉二孩恰沒看到這一面,他不知道,從他跨進西嚴礦區的那一刻起,他就被中國公司的人盯上了。

  中國公司總經理章達人不是等閒之輩,更不是那種唯唯諾諾的軟皮蛋。儘管他希望以罷工的手段搞垮德羅克爾公司,儘管他樂意為達到這一目的忍痛掏掏腰包,但,這必須是他自願的,必須是有限度的,你若讓他做一堆任人宰割的軟肉,做個無原則的慈善家,他是決不會幹的!章達人既講情義,又有尊嚴,決不會在任何人面前服軟!以往德羅克爾公司那樣逼他,他都沒有屈服,眼下焉能屈服于中國同胞們的訛詐?這個錢他即使有能力出,也決不能出,就這話!

  因而,前日接到劉家窪工團的最後通牒之後,章達人當即做出決策,主動將本公司窯工工薪提高二成,穩住人心。接著,密令各大櫃櫃頭聯絡一幫好鬥窯工,地痞流氓,冒充裡工,混跡於公司各要害場所,準備以武力保護生產。啟用窯工、地痞,而不啟用礦警隊,章達人也是有所考慮的,這是他為自己留下的一條退路。兩公司窯工鬥毆,即便出了人命,與他章達人也沒有直接關係,必要時,他還可以出來收場。而要使用礦警隊,他的責任就大了,搞得不好,不但會激怒劉家窪工團和德公司窯工,而且,也會引起本公司窯工的反對。他不願冒這個風險。

  這一切,革命領袖劉二孩並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話,劉二孩寧可不革命,寧可不做領袖,也決不敢帶著十二個人趕往煤場宣傳罷工。

  二孩一行十三人趕到煤場時,百餘名運輸處的裝運工人正在那兒幹活。這煤場位於西嚴礦鐵道門裡面,占地面積約有二裡見方,是西嚴、田屯兩個礦的煤炭集散點。煤場四周拉著鐵絲網,鐵絲網裡圈著兩座高高的煤山,煤山腳下是一條小鐵道,小鐵道上停著一列運煤的小火車。德公司停產以後,中國公司的煤炭銷路大增,京、津、滬許多用煤廠家紛紛投靠中國公司,中國公司不但能把當日生產的煤炭立即運走,而且,以往積壓的存煤,也銷掉大半。這日,煤場工人正在裝運上海通達公司的八百噸原煤,百餘口子裝運工挖的挖,抬的抬,正幹得起勁,劉二孩來了,他一來便爬到高高的煤山上,以一副領袖的派兒,向裝運工們訓話:

  「弟兄們,工友們,聽我說兩句!我是劉家窪工團的!哦,工友們,為了反抗萬惡的帝國主義,我們德羅克爾公司的窯工們罷工了!你們為什麼不參加罷工呢?中國資本家和英國資本家一樣可恨,一樣混帳!我們應該罷工才是哩!我們工人是神聖的!唯罷工,方能顯示我們的神聖!唯罷工,方能顯示我們的力量!唯罷工……」

  沒人理睬,人家繼續幹活。

  革命領袖劉二孩的尊嚴,受到了明白無誤的侵犯。

  二孩火了,胳膊一掄:「現在,我以劉家窪工團的名義,命令你們停止工作!」

  這時,一個正在抬大筐,胳膊上刺著青龍的大漢,摔下了扁擔,嘲諷地對二孩道:「喂,我說大扁臉,沒聽水響,你狗日的從哪兒冒出來了?」

  大漢將劉二孩命名為大扁臉,且把他比作王八,是可忍,而孰不可忍也!

  然而,二孩還是忍了。二孩是查爾斯先生的廚師,是革命領袖,焉能與這等下賤小人一般見識?!

  二孩權當沒聽到那大漢的話,繼續呼籲道:「夥計們,弟兄們,罷工吧!罷工之後,公司就得給咱長工資!」

  一個正在裝煤的瘦子道:「我們沒罷工,公司不也照給我們長了兩成工薪麼?!你別亂嚼了,該哪發財到哪發財去吧!」

  已經長了工薪了?!這是二孩沒有想到的。二孩怔了一下,不願示弱,又道:「你們鬧騰起來,他們還得再給長!弟兄們罷工吧!」

  瘦子又沖著二孩吼:「我們罷了工,劉家窪工團給發工薪麼?」

  「這個……這個……自然的,工團會照應大家生活的!」

  「滾你的蛋吧!你們自己的肚皮都要餓扁了,哪還顧得上我們?!老子們也為你們捐款捐夠了,用你們的話說,被剝削夠了!不願再受剝削了!大扁臉,你昨天在哪兒趴著,今日還回哪兒趴著吧!我們中國公司的弟兄,用不著你們劉家窪工團來教訓!」

  大漢說話時,大部分工人已停止了工作,麻木地向爭吵的雙方看著。他們完全沒有罷工的意思,只不過象往常一樣瞧熱鬧罷了。

  二孩卻搞錯了,以為自己傑出的演說已發生了作用,自己已有力量控制局面了,便指著大漢對身邊的糾察隊員命令道:「把這個狗東西給我抓起來!他是工賊!肯定是工賊!快去抓!」

  兒個糾察隊員沖過去扭那大漢,大漢閃身躲開,跳到煤山高處,振臂一呼:「弟兄們,揍呵!揍這些喝我們血的王八蛋呵!」

  一瞬間,形勢發生了突變,幾十名混在工人中的地痞流氓,在那大漢的帶領下,手執扁擔、鐵銑,氣勢洶洶地向劉二孩和糾察隊員們撲來,許多不明真相的裝運工人,也在這氣氛、情緒的影響下,紛紛端出老拳,向糾察隊員發起攻勢。

  中國公司的工人們,對劉家窪工團也無好感。德公司窯工罷工後,中國公司安排德公司罷工窯工,擠掉了許多老弱病殘者的飯碗,同時,又以援助罷工為藉口,強行延長工時,無形之中,已使兩公司窯工之間積下大怨。這會兒,劉家窪工團的人又來這裡尋釁鬧事,他們焉有不打之理?!他們鄉土觀念原本是很重的,同公司的人打外公司的人,既非第一次,也非最後一次,他們從沒認為這不合情理。

  劉二孩被這陣勢嚇壞了,轉身想逃,四下一瞅,已無退路,煤山上下,四處都是中國公司的人。腿開始發抖,身上開始冒汗,腦瓜裡已蹦出了服軟討饒的念頭。然而,這念頭只一閃,就被他自己斷然否決了。他想到了自己是革命領袖,是八面威風光臨中國公司的,怎能不經交手就敗下陣呢?再說,就是為了尊敬的查爾斯先生,也值得戰上一回哩!

  好個革命領袖劉二孩,猛然拔出腰間的礦斧,聲嘶力竭地大吼道:「揍!和這些婊子養的拼了!」

  「用槍頭子攮,朝他們肚皮上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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