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崛起的群山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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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福象一頭憤怒的獅子,揮起兩隻鐵硬的拳頭,拉出了一副向約翰·康德撲過去的架子。 這時,一直威風凜凜坐在一旁的旅長鄭大炮緩緩站了起來,一手扶著腰間的指揮刀的刀把,一手夾著一支剛剛抽了幾口的香煙,嘴裡吐著煙圈,對廣福道:「劉委員長,不要日他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嘛!伍交涉員剛才講得很清楚,這是政府的命令,你,我都日他媽的要執行的!」 鄭大炮鄭旅長鄭將軍只要一開口,斯文和威嚴便同時掃地,幾個「日他媽」便輕易地毀掉了一個「將軍」的形象。 廣福對這位「日他媽」旅長有了點不恭敬的意思,帶著一絲嘲諷的意味道:「鄭旅長,我們工團的後盾可是您呵!七月八號,我們工會成立,您是到會講過話的嘛!您的講話,報上還登過呢!我們萬餘窯工對您是尊重的,想來鄭旅長也能掂出這尊重的分量吧?!我怎麼也不相信鄭旅長會用指揮刀和我們窯工講話!」 「是的!是的!」 鄭大炮被廣福尊重得有點飄飄然了,將大半截香煙在潔淨的桌面上撚滅,隨手扔進了距離最近的一隻茶碗裡:「日他媽,我鄭大炮也是工農出身,怎能把槍口指向窯工弟兄呢?唵?可老子是軍人,得執行上面的命令!上面說要抓你劉委員長,我得抓,不抓是我失職;上面說,揍這兩個英國洋驢,老子也照揍!日他媽,軍人嘛!」 鄭旅長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執政府就滬案向英國政府進行交涉時,鄭旅長也視英人為蠻夷,查爾斯幾次電話告急,均被他懶洋洋地回絕了。他毫不遲疑地以鎮守使的身份參加了劉家窪工會聯合會成立大會,慷慨激昂地將秘書為他寫好的講稿念了一遍,這是不錯的,中國軍人麼,理所當然的應當支持中國同胞的反帝行動。現在,執政府讓他制止騷動,壓制工潮,他也痛痛快快地執行了,這也沒有錯,誰讓他是軍人! 「所以,本旅長今後如有得罪,還乞工團諸首領予以海涵。好了,還是請一部分機器匠先復工吧?!啊?!老鬧騰個啥!」 廣福看出了鄭大炮的流氓嘴臉,當即撤銷了對他的「尊重」,以一種帶著敵意的口吻道:「如此說來,鄭旅長不過是政府手裡的一件工具,政府若是讓你向你的親兄弟、親姐妹開槍,你也會執行的。」 「日他媽,放肆!」鄭大炮唰地將指揮刀拔出半截,又惡狠狠地放下了,手指幾乎要戳到廣福的額頭上,說話的腔調完全變了:「姓劉的,我明白的告訴你:老子鄭大炮就是個大炮的性子,日他媽的是一半人臉一半狗臉,老子狗臉一翻,親爹不認,敢用機關槍給你們點名!」 廣福一驚,幾乎要退縮了,然而,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自覺不妥,遂硬著頭皮頂撞道:「鄭旅長,如果說你是一半人臉一半狗臉,我劉廣福也可以說是一半人臉,一半鬼臉。我姓劉的鬼臉一變,能讓一萬一千窯工,八千紅槍會搗毀公司,攻佔縣城,你這鎮守使就當不成了!」 「老子現在就斃了你!」 廣福大義凜然道:「只要槍一響,你們就不要想走出劉家窪了,鄉礦協調部已命令紅槍會三個團即日趕赴這裡,和你的大兵決一雌雄,你們再不滾蛋,想走也來不及了!」 廣福完全是信口開河,危言聳聽。廣福認定,李玉坤若是碰到此種情況,也決不會老老實實服軟認輸的,也會隨機應變,怎麼有利怎麼來的。在真刀真槍、你死我活的鬥爭中,絕無任何誠實可言。 這一手著實有點效果,鄭大炮的氣焰消了幾分。鄭大炮心裡有數,上面給他的命令是保護洋人,制止暴動,決不是讓他和窯工、紅槍會開戰。紅槍會的力量,他是知道的,三年前,紅槍會在東大鄉打掉過流入境內的直系一個團的敗兵。他決不願在這個時候和紅槍會為敵,洋人再捐給他一萬軍餉,他也不能幹。這次率兵前來助威,公司經理查爾斯送給了他一萬現洋。同時,他也清楚,紅槍會、窯工身後有三縣商紳各界的支持,有全國輿論的支持,他不能犯此眾怒。 鄭大炮將狗臉換成人臉,粗野地大笑道:「哈!哈!哈!好!劉委員長是條漢子,日他媽,硬是唬不倒!哈!哈!哈!日他媽的,你要跟老子幹,老子給你個連長當!」 正說著,六旅旅部一位年輕的傳令兵,騎著一匹大白馬,風風火火闖進了鎮子,趕到工會會所門口翻身下馬,將一份省督軍府電令遞交給鄭大炮。 鄭大炮匆匆看畢,臉上的笑更加生動了:「劉委員長,玩笑歸玩笑,正事歸正事,請部分機器匠復工的事,你們考慮一下,最後,給伍交涉員回個話,讓伍先生對上峰有個交待!好吧,就這樣了!」 沒和任何人商量,鄭大炮便下令撤兵。 伍伯清被搞昏頭了,攔住鄭大炮道:「鄭旅長,這是怎麼回事?這個,這個,若是北京方面怪罪下來……」 鄭大炮已被廣福憋了一肚子火,這工夫,全沖著伍伯清發作了:「怪他姥爺個屌!日他媽的,督軍府來電了,讓老子調轎回府,老子日他媽的聽你的,還是聽督軍大人的?!」 鄭大炮氣呼呼地將電令塞給伍伯清。 伍伯清接過電令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新編第六旅旅長鄭:滬案風潮席捲全國,民眾激憤,其責原在英人。今聞你部官兵介入工潮,實屬失當。嗣後,你部官兵只負擔維持地方秩序,保護境內外人人身安全之責,其它事務,不得參與,所部官兵應駐守原地待命。 伍伯清傻了眼,他也笑納了英國人的大洋,眼下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鄭旅長,這個……這個,唵,咱們是不是再協商一下?」 「協商個毬!日他媽,還是那句話:老子是軍人,軍人以執行命令為天職!撤!」 鄭大炮大大咧咧,邁著標準的軍人的步伐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恍然想起德羅克爾公司捐過的軍餉,遂莊重地交待道:「約翰先生、查爾斯先生,本旅長日他媽的對你們的生命安全,負有嚴重責任!如果你們遇到人身方面的危險,可隨時向本旅長報告!」 約翰·康德和查爾斯互相對視了一下,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毫無辦法,這個少將流氓連他們也耍了。 鄭大炮一出門,伍伯清、約翰·康德和查爾斯也不敢再逗留,亦隨之出去了。他們還要仰仗這些大兵的保護,趕回縣城…… 望著匆匆離去的對手們,廣福自豪地笑了。他勝利了,奇跡般的勝利了。這兩個多小時,對他來說,也許將是終身難忘的;這兩個多小時,仿佛是二十多年,使他一下子成熟了,他感到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原來,他並不比任何人差!並不比那些高貴的洋人們,傲氣十足的官老爺們,不可一世的將軍們缺點什麼!他完全有能力、有資格當好這個工團領袖!他想,從今以後,他將認真地對工團負起責任,對整個罷工行動負起責任,他決不能再事事依賴李玉坤,他就是他,李玉坤不能、也不應該代替他。 他猛然發現:自己是值得信任的。 大兵們撤走不到半個小時,天黑了下來,玉坤回來了,許多窯工糾察隊員也趕來了,會所門口的院落裡、院外的街面上擠滿了人。 廣福平靜地告訴玉坤: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沒有發生。然而,當他看到門外街面上黑壓壓的一片人群,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要講話的念頭。 他走出大門,站在高高的石階上,用一個中年男子漢的洪鐘般的聲音,以一個工團領導者的身份,向人們講道: 「工友們,弟兄們!今天下午,公司的洋鬼子們坐不住了,他們找上門來了,要我們復工。這工我們是不能複的,在滬案未徹底解決之前,在帝國主義未打倒之前,在一切不平等條約未廢除之前,我們堅決不做任何讓步與妥協!我們決不復工!最後的勝利是屬我們的,只有我們能夠決定我們自己以及德羅克爾公司的命運……」 廣福沒作任何思索,便一氣講了許多。面對眾人,他再沒有一絲一毫的怯弱與恐懼,他覺著這眾多的面孔都像是他自己的面孔,他是在把心裡話講給自己聽。他講得流暢,動情,並不比李玉坤差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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