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崛起的群山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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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福四處看看,偌大的房間裡除了兩個工會聘請的文書之外,再沒有其它人,這才想起,自己該對工團負起全責,於是,義不容辭地說道: 「我!我就是!」 話一出口,他又多少有些後悔。實際上,以往工會的一切重大事情,大都是玉坤暗中負責。而現在玉坤不在,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否負起這重大責任。況且,這幫不速之客來意不明,下一步說不定要捕人、殺人呢! 廣福這時才深切感到自己的渺小、無能,沒有玉坤在場,他便失去了主心骨,他不知道該怎麼應付眼前的局面。 然而,他必須應付!不管怎麼說,他是工會委員長,哪怕粉身碎骨,他也得對得起工會,對得起罷工窯工。明人不做暗事,堂堂男子漢,豈能為一句話後悔! 他又勇氣十足地重申了一遍:「我,劉廣福,劉家窪工會聯合會委員長,有什麼事,請和我談!」 做好漢自然要做到底,廣福指著愣在一旁的兩位工會文書道: 「這二位,是我們工會聘請的書記員,工會一切事務一概與他們無關!」 「好!痛快!」 高高瘦瘦,身著白綢襯衣的一位中年人,從約翰·康德身邊走到廣福面前道: 「認識一下,兄弟伍伯清,政府實業部交涉員。這位鄭旅長,您想必認識吧?這位查爾斯先生,就不用我介紹了。哦,這位是德羅克爾公司總理約翰先生,您大約總聽說過吧?!哎,怎麼?大家還愣著幹什麼?隨便坐吧!不要客氣嘛,唵?!」 伍伯清儼然一副主人的派頭,說話時,一隻腳輕輕打著鼓點,兩隻金魚眼兒不時地在廣福的臉上掃著,似乎想在廣福的臉上看出些什麼破綻來。 「且慢!」廣福毫不客氣地將伍伯清攔住了,「請問伍先生,你們荷槍實彈,光臨本會,恐怕不是為了隨便坐坐,喝杯茶水吧?有何公幹,還請明言。」 伍伯清微微一笑,臉上的皮肉顫動了一下,隨手拉過一張凳子塞到尖屁股下面,二郎腿一蹺,摺扇一搖,拿出了一副欽差大臣的架勢: 「無事不登八寶殿,兄弟大熱天裡千里迢迢趕到劉鎮,這個,唵,是和諸位工團首領,哦,這個,這個,有要事相商的!」 「我們公司要和你們和平談判,以期達到諒解,爭取早日復工。」高大肥胖的約翰·康德也滿面笑容,搶著回答。 仿佛為了補回進門時那低頭彎腰的重大損失,廣福傲慢地看了約翰·康德一眼,果斷地實行了「不理睬主義」。他只對交涉員伍伯清道:「伍先生,本人系一介煤夫,言辭粗魯,如有冒犯,還乞鑒諒——」 「講!唵,這個,這個,唵,有話儘管講嘛!」 「好!」廣福寬厚的嘴角掛上了一絲嘲諷,「我想問伍先生,先生究竟是中國人,還是英國人?是我國政府之交涉員,還是英國政府之交涉員?何以長他人的志氣,滅國人的威風?何以視我窯工同胞若虎狼,荷槍實彈闖我會所?」 伍伯清臉不紅,心不跳,談吐自然:「劉委員長,這樣講話恐怕不好吧?唵?!這個,這個,兄弟嘛,不管怎麼說,代表著政府。兄弟請鄭旅長和弟兄們一路同行,是一種保護性措施嘛,唵,哪有什麼別的意思呢?不要講這種傷感情的話嘛!兄弟畢竟代表政府嘛,唵!」又把臉孔轉向鎮守使鄭大炮:「是不是呵,鄭旅長?」 佩掛戰刀,身著少將銜戎裝的旅長鄭大炮虎著臉坐在門旁的條凳上,極其莊嚴地點了點大腦袋,對伍交涉員的解釋表示贊同。 廣福用眼睛的餘光窺視了鄭大炮一眼,立時被鄭大炮的莊嚴震住了,已到嘴邊的一句粗話又強咽到肚裡。 「那麼,伍先生想怎麼進行這場談判呢?」 「我想,這個,這個嘛,唵,不要再拖嘍,最好是馬上談!唵,現在就談!你代表工團,約翰·康德先生、查爾斯先生代表公司,唵,兄弟代表政府,鄭旅長代表軍方和地方,先就部分機器匠復工,照管機器事,達成一個協議,怎麼樣?唵?」 廣福明白了這幫不速之客的來意,凝神片刻,斷然回絕道:「不行。我雖為工會委員長,卻無權獨斷工會事務,尤其在復工大事上,更不能單獨決定。我可以將你的話轉告工會其它負責之人,待大夥兒研商後再予答覆!」 伍伯清語氣嚴峻地道:「劉委員長,不要這樣嘛,唵?!兄弟對你,對罷工窯工的行動,是可以理解的!這個,這個,唵,我也是中國人嘛,對滬案的慘劇要有切膚之痛嘛!然外交大事非同兒戲,應該由政府去辦,政府不是一直在和英國人交涉麼?我們何必七嘴八舌呢?難道我們就比政府高明嗎?劉委員長,要知道,治理這麼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國家不容易嘛!唵?再說,我中華民國也還是個文明禮儀之邦,不能以這個,這個,唵,雞鳴狗盜之舉,充愛國自重之實嘛!我們要講道理嘛!德公司系外人民間礦業,對滬案是沒有責任的,我們不能將公司與英國政府同日而語嘛!更何況,待合同期滿後,德公司財產將為我國政府所有,我們損壞礦井,實則是損害自己的利益,說得不客氣,這非但不是愛國、護國,而是害國、禍國了!我的要求也不過分嘛,唵,我只要求你們先讓部分機器匠復工,照管機器,不要讓其它五座煤井再被淹沒嘛!」 查爾斯見時機已到,插上來道:「至於復工條件,我們可以商量,我們是通情達理的,我們尊重中國工人的民族感情,可以在機器匠復工之後,通電英政府,促請解決滬案。至於其它條件麼……」 廣福冷冷地道:「我還是那句話,要和大家研商!」 查爾斯堅持道:「如果我們先達成一個臨時協議呢?」 「這不可能,查爾斯先生!」 廣福此時已預感到了可能發生的麻煩,遂向身邊兩位書記員使了個眼色,抬腿便往門外走。他想和窯工糾察隊迅速取得聯繫,必要時,要以鄉礦協調部的名義調西河寨的紅槍會前來救援。 幾個手端長槍的大兵,上前將他攔住了。 廣福毫不畏怯地撥開槍口,吼道:「你們要幹什麼?!」 伍伯清翻了臉:「你走不了了!我要你下令讓機器匠復工!唵,請注意,委員長先生,我不是以個人的名義,而是以執政府的名義講這句話的。唵,再重複一遍:我,伍伯清,現在代表政府!」 廣福冷冷一笑:「如果我不認你這個政府呢?」 「那麼,我只好請鄭旅長的指揮刀和你講話了!」 「慢——」約翰·康德挺著肥碩的肚皮,踱著方步,站到廣福面前道,「劉委員長,我看還是不要撕破臉皮才好,你們都是中國人,我不願看著你們自相殘殺,這不人道,很不人道!我們之間可以商量一下,你要多少錢?三千?五千?八千?自包大櫃?講嘛,我是生意人,喜歡明碼開價!」 廣福被這明目張膽的污辱氣惱了,寬厚的嘴唇哆嗦了半天,竟沒講出一句有分量的反擊話來。 「別激動,要什麼就說嘛!」 「我要你們從劉家窪滾蛋!從中國的土地上滾蛋!永遠滾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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