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崛起的群山 | 上頁 下頁
一二


  廣福卻覺著有些滑稽。早在五天前,紅槍會派人聯絡,提出鄉礦聯合,玉坤還是持反對態度的。他一再提出民國九年的教訓,指出:這些鄉紳、商人參加鬥爭圖謀不良。直到昨天六旅旅長鄭大炮派人向工團提出警告,揚言武裝干涉,他才和工團其它人商量,準備聯合。沒要他再解釋,廣福便理解了他的意圖。玉坤極其聰明,他是想借三縣八千紅槍會的力量,抵禦六旅的大兵。廣福不得不佩服,這小子腦瓜子真他媽的靈!而現在,這小子又能裝出一副真心誠意的樣子,這就更不容易了!

  廣福知道,玉坤這樣做,完全是為了罷工窯工的利益,完全是為了鬥爭的需要,然而,細細想想,心裡還是有點不是滋味。他一生沒欺騙過任何人,固執地認為,騙人不是一件好事,故而,也不贊成自己的朋友用花言巧語去騙人。現在,他參加了這個騙局,他覺著很對不起周叔衡,尤其是看到周叔衡興高采烈的時候。

  周叔衡老先生對這一切均未察覺,依然興致勃勃,侃侃而談,對德羅克爾公司的洋人們罵不絕口。

  周叔衡老先生對洋人素來持排斥主義態度,一貫認為中國動亂之根源在於東洋與西洋政府。老先生有過一段光榮的經歷:光緒末年曾參加過攻打青泉縣城英國教堂的暴亂,被縣衙抓捕過,吃過大刑。辛亥年後,革命黨人起義,佔據縣城,他也曾舞弄文墨,為革命黨人起草過安民告示。他是這塊土地上最早剪掉辮子的反叛者中的一個。而如今,軍閥混戰,天下無主,百姓生活一日不如一日,周老先生反復思慮,又不禁懷念起大清來了:皇上在世之時,雖無法而有天,地方尚不致如此混亂。於是,老先生乾癟的小腦袋裡生髮出了嶄新的思想,認為:舉國動亂,始之辛亥,辛亥年後國無寧日。若要安定國基,統一民心,必得廢共和而複帝制。其時,恰逢洪憲皇帝袁世凱登基,老先生頗為興奮了一番。又不料,洪憲皇帝做了僅僅八十餘天,各省紛紛獨立,雲南蔡鍔通電討袁,一時間又釀成一場大亂,老先生思索數年得來的思想,又成了一團糊塗漿子。

  嗣後,周老先生索性不再思索,一心一意做起事來,在劉家窪東三十裡外的西河沿開了兩座小煤窯,在青泉縣城開辦了一家煤廠,也曾興興隆隆度過了些時日。這期間,興華公司辦了大井,然而,由於興華資本缺乏,尚不能左右地方辦小窯的形勢,大井與小窯之間倒也相安無事。待到德羅克爾公司開張,情況就變了。德公司的英國人財大氣粗,一下子占了五十平方公里礦地,將他的小窯圈在了礦地之內。省府聲稱:地下所藏,屬國家所有,如今,國家將礦地租借給英國人,礦地內的小窯一律不得擅自開採,違者,依法嚴懲。

  周老先生一下子失去了開窯的權利,對洋人的仇恨進一步加深了。後來,每每提及此事,老先生便捶胸頓足,老淚縱橫,罵不絕口。

  世間原沒有千年榮華,萬年富貴,僅僅五年時間,德克爾公司的氣數便大部喪盡了——至少周老先生這樣認為他可以挺身一搏了。滬案發生之後,老先生四下串連,八鼓動,聯合了三縣地方力量,欲借席捲全國的反帝大潮,擊德羅克爾公司的洋鬼子們。這會兒,周老先生又和罷工合為一體,力量就更強大了,德羅克爾公司滅亡的命運就可以決定了。

  周老先生見玉坤、廣福贊成聯合,心中一陣竊喜,紅槍會總老師劉順河拿出地方條件書,請玉坤、廣福過來。

  條件書厚厚一疊,棉線裝訂,封面包著黃色緞布。翻了一下,見條件書名目繁多,且「之乎也者」,冗長才旋開口道:

  「條件書我們保留一份,是不是先請周先生擇要談。」

  周老先生捏著尖下巴上的一縷黃須,沉吟片刻,答應了。

  「我地方之條件,計有六條十八款,其要義概為:電促解決滬案。此次窯工並地方之抗議,原為聲援滬案,著該公司電請英公使、領事及政府,尊重中國民意,接受我政府之條件,促使滬案合理解決,此其一。德公司所訂之小窯專章,侵犯地方利益,應予取消,此其二。增加地租銀至每畝十兩,地煤款每噸八分,此其三。德公司在我境內採煤,獲利甚豐,應著該公司每年提交三縣教育機關洋十萬,地方商會公團洋十萬,提交青泉縣公款局洋八萬,以便提倡實業教育,此其四。德公司開礦用機器抽水,以致水泉過深,地方吃水困難,應著該公司在礦區及各村鎮修設水管、水池,並其它公益事業,此其五。」

  廣福拍案道:「好!這五條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玉坤也道:「我們工團完全贊成這個條件書,但,還要補充一點:著德公司全部地、無條件地答應罷工窯工的條件!」

  周老先生合掌贊道:「對極!對極!應該增補上去!」

  接下,廣福代表工團,通報了罷工窯工的復工條件。雙方達成了互相支援的協議,決定成立鄉礦協調部,負責雙方武裝力量的統一調動,以應付可能發生的武裝衝突。紅槍會總老師劉順河表示,八千紅槍會員誓做罷工窯工的後盾,如鎮守使鄭大炮敢派一兵一卒進駐劉家窪鎮壓罷工,紅槍會將集合全部兵力攻打青泉縣城,索性鬧它個天翻地覆,魚死網破!

  這時,德羅克爾公司三座出煤井已被地下水淹沒,倖存五座亦朝不保夕。董事部總董雷斯特·德羅克爾被迫由倫敦飛抵北京,向執政府外交部遞送《德羅克爾備忘錄》。總理約翰·康德亦在十日、十一日、十三日,三次親赴外交部、實業部遊說,提出請地方軍政當局設法使少數工匠上工,以照管機器。約翰氏雲:一俟合同期滿,德公司財產、設備即歸中國政府所有,如聽其毀壞,等於自損。執政府旋通電青泉鎮守使鄭大炮,督飭維護。

  在此背景下,公司總理約翰·康德,偕同交涉員伍伯清于十八日下午四時,在鎮守使鄭大炮並一團重兵的保護之下由青泉縣城趕赴劉家窪,氣勢洶洶湧入工會聯合會會所。

  其時,李玉坤、章秀清等工團領袖分赴各地募款未歸,工會會所只有廣福一人,廣福被迫獨自應付局面……

  §第五章

  劉廣福第一次單槍匹馬面對著如此強大的對手。當約翰·康德、查爾斯、鄭大炮、伍伯清一行四人,在眾多衛兵的簇擁下,旋風般闖進這間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會所時,他的心竟有些慌,腿杆竟有些抖,而且,竟不由自主地從破條凳上站了起來,向走在頭裡的約翰·康德鞠了一躬。他神色頗有些惶恐,眼神兒頗有些迷亂,仿佛迎接聖駕似的!

  這是他媽的怎麼回事?!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其實,他完全不應該這樣,完全沒有必要這樣!他劉廣福已不是昔日那個無權無勢的窯工,而是劉家窪煤礦工團首領,罷工窯工領袖,身後有萬餘窯工作後盾,有足以將德羅克爾公司攪得七零八落的強大力量!他怎麼向約翰·康德鞠躬呢?這他媽的算哪一著?這是極其不合情理的!

  然而,他的腦袋低過了,他的脊樑彎過了——他確鑿地向那個可惡的胖大洋人鞠躬了。在那該詛咒的一瞬間,他完全喪失了自己的意志,仿佛受著一種超乎自然的神秘力量的支配,有點身不由己。

  好在玉坤、秀清不在場,否則,他更將羞愧得無地自容。屋內兩個工會文書背對著大門,也沒注意到他這一異常舉動,他的心才略微安定了些。

  不能慌,不能亂,今非昔比了,劉家窪是工團的天下了。且看這些洋老爺、官老爺們有什麼咒念吧!

  廣福抖擻精神,大大咧咧地站立在屋子正中,極力挺直胸脯兒,好似一根支撐著掌子麵的粗大坑木。他那一對暴突的大眼睛冷冷逼視著面前這群不速之客,兩隻胳膊交叉抱在胸前,以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勢,取代了方才那不由自主的怯弱。

  「請問,工團負責之人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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