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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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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狼狗高橋歪斜著身子依在竹涼椅上吃刨冰,鐵勺把搪瓷茶缸裡的刨冰屑攪得沙沙響。兩個日本兵沒吃」他們電線杆似的立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對著弟兄們的胸脯子。高橋瘦弱的身子完全浸在高牆投下來的一片陰影中,他臉上、脖子上沒有一絲汗。兩個日本兵也站在陰影的邊緣,只有頭頂微微曬了些太陽。 是中午一點多鐘的光景,太陽正毒。 六號大屋的弟兄全在火毒的太陽下罰站,仿佛一群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黑鬼。他們回到閻王堂,連臉也沒撈著洗,就被高橋太君瞄上了。 高橋太君不相信張麻子死于煤頂的冒落,認定這其中必有陰謀。 在高橋太君的眼裡,這個被高牆電網圍住的世界裡充滿了陰謀,每個戰俘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帶有某種陰謀的意味。而他的責任,就是通過皮鞭、刺刀、狼狗等等一切暴力手段,把這些陰謀撕碎、捅穿、消滅! 張麻子昨日向他告密,今日就被砸死了,這不是陰謀還會是什麼?他們怎麼知道告密者是張麻子呢?誰告訴他們的?他要找到這個人,除掉這個人,他懷疑戰俘中有一個嚴密的地下組織,而且在和外面的遊擊隊聯繫,隨時有可能進行一場反抗帝國皇軍的暴動。 這懷疑不是沒有根據的。四月裡,西嚴炭礦的火藥庫炸了,戰俘中間便傳開了一些有關遊擊隊的神奇故事,一些戰俘變得不那麼聽話了。這迫使他不得不當眾處決一個狂妄的傢伙。那傢伙臨死前還狂呼:「你們這些日本強盜遲早得完蛋!喬錦程、何化岩的遊擊隊饒不了你們!」他們竟知道礦區周圍有遊擊隊,竟能叫出喬錦程和何化岩的名字!這都是誰告訴他們的?! 吃完了刨冰,身子依在涼椅上換了個姿勢,陰陰的臉孔正對著那群全身烏黑,衣衫褸襤的陰謀家們,高橋太君臉上的皮肉抽動了一下,極輕鬆地規勸道:「說嘛!唼?統統地說出來,我的,大皇軍的既往不咎!說出來,你們的,通通回去睡覺!」 沒人應。 站立在暴烈陽光下的仿佛不是一個個有生命的人,而是一根根被大火燒焦了的黑木樁。 高橋太君從涼椅上欠起了身子,按著涼椅的扶手,定定地盯著眾人看。看了一會兒,慢慢站了起來,駝著背,抄著手,向陽光下走。 他在王紹恒排長面前站住了:「你的,你的說,張麻子的不是被冒頂砸死的,是有人害他,嗯?是不是?你的,大膽說!」 王紹恒垂著腦袋,兩眼盯著自己的腳背,喃喃道:「太君,我的不知道!窩子裡出事時,我的不在現場,跟班礦警可以作證!」 「你的,以後也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事嗎?你的不知道有誰向你們通風報信嗎?唼?」 王紹恒艱難地搖了搖頭:「我的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太君明白。井下冒頂,經常發生。昨夜,是張麻子放頂,想必是他自己不小心……」 「八格呀嚕!」 高橋太君一聲怪叫,一拳打到王紹恒的臉上,王紹恒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鼻孔裡出了血。 高橋兩隻拳頭在空中揮舞著,一陣歇斯底里的咆哮:「你們的陰謀,我的通通的明白,你們的不說,我的曬死你們!餓死你們!困死你們!」 高橋太君又回到涼椅上躺下了。 一場意志力的較量開始了。高橋太君要用勝利者的意志粉碎戰俘們的陰謀。戰俘們則要用他們集體的頑強挫敗高橋的妄想。 戰爭在他們中間以另一種形式進行著。 他們作了戰俘卻依然沒有退出戰爭。 劉子平排長希望這一切早些結束。 當高橋走到王紹恒面前,逼問王紹恒時,他的心驟然發出一陣狂亂的跳蕩。他忘記了懸在頭上火爐般的太陽,忘記了身邊眾多弟兄的存在。他覺著自己是俯在一間密室的門口,竊聽著一場有關自己生死存亡問題的密談。王紹恒站在孟新澤後面,距他只有不到一大步。他斜著眼睛能瞥到王紹恒半邊臉膛上的汗珠,能看到王紹恒小山一樣的鼻樑,他甚至能聽到王紹恒狗一樣可憐的喘息。高橋的腳步聲在王紹恒身邊停下時,他側過臉,偷偷地去瞧高橋腳下烏亮的皮靴,他希望這皮靴突然飛起,一腳將王紹恒踢倒,然後,再喚過兇惡的狼狗,那麼,今日的一切便結束了,他的一樁買賣就可以開張了。 他知道王紹恒的怯弱,斷定王紹恒鬥不過高橋太君和他的狼狗。他佩服高橋太君的眼力。高橋這王八別人不找,偏偏一下子就瞄上了王紹恒,便足以證明他窺測人心的獨到本事。 他不恨王紹恒,一點也不恨。他和王紹恒沒有冤隙,沒有成見,在很多時候,很多場合,他甚至可憐他。他決不想借日本人的手來折磨一個怯弱無能的弟兄。當那個惡毒的念頭突然出現在腦際的時候,他自己都感到吃驚!其實,按照他的心願,他是極希望高橋太君好好教訓一下田德勝的。田德勝那畜生不是玩意,依仗著力氣和拳頭經常欺辱他。可他很清楚,田德勝是個不怕死的硬漢子,高橋太君和他的狼狗無法粉碎他頑蠻的意志!高橋太君從那畜生嘴裡掏不出一句實話! 突破口在王紹恒身上! 王紹恒應該把那個通風報信者講出來! 他揣摸王紹恒是知道那個通風報信者的。王紹恒和孟新澤都是一〇九三團炮營的,素常關係很好,孟新澤的一些謀劃和消息來源必然會多多少少暴露在王紹恒面前的,他只要把這個人供出來了,事情就好辦了…… 王紹恒竟不講。 愚蠢的高橋竟用一個拳頭結束了這場有希望的訊問。 王紹恒混帳! 高橋更混帳! 這一對混帳的東西把本應該結束的事情又沒完沒了地延續下去了,他被迫繼續站在這殺人的烈日下,進行這場徒勞無益的意志戰。 身上那件沾滿煤灰的破褂子已被汗水浸透了,黑糊糊的臉上,汗珠子雨似的流。汗珠流過的地方露出了白白的皮肉,像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小河溝。腳下乾燥的土地濕了一片。頭上暴虐的烈日繼續烘烤著他可憐的身軀,仿佛要把他軀體內的所有水分全部榨幹。使他變成一條又臭又硬的幹鹹魚。那種生了黑蟲的幹鹹魚他們常吃,有時會連著吃一兩個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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