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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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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 他早就受夠了! 他不願做幹鹹魚,也不願吃幹鹹魚!他要做一個人,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以人的權利,享受生活中應有盡有的一切。 咽了口唾沫。 身後「撲通」響了一聲,悶悶的。 他判定,是一個弟兄栽倒了。 響起了皮鞭咆哮的聲音。他大膽地扭頭一看,栽倒的弟兄被皮鞭逼著搖搖晃晃立了起來。 那弟兄沒有開口的意思。 看來,高橋太君今日要輸。高橋太君知道有陰謀,卻不知道陰謀藏在哪裡。他為高橋太君惋惜,也為自己惋惜。 逃亡計劃劉子平是知道的,他認定不能成功。在地面逃。有日本人的電網、機槍、狼狗。在井下逃,更屬荒唐,豎井口,風並口,斜井口,日夜有礦警和日本人把守,連個耗子也甭想出去。說是有遊擊隊,他更不相信。共產黨喬錦程的遊擊隊不會冒著覆滅的風險來營救國軍戰俘的——儘管國共合作了,他們也不會下這種本錢。何化岩究竟有多大的可能前來營救,也須打個問號。高橋不是一再說遊擊隊全被消滅了麼?!五月之後,不是再沒聽說過遊擊隊的事情麼?退一步講,即使有遊擊隊。有他們的配合,弟兄們也未必都通逃出去。倘或雙方打起來,最吃虧的必是他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弟兄!如果他吃了一顆流彈,送了命,這場逃亡的成功與否,便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世界對他劉子平來說,就是他自己。他活著,呼吸著,行動著,這個世界就存在著,他死了,這個世界就不存在了,這是個極明確極簡單的道理。 得知大逃亡的秘密,他心中就萌發了和日本人做一筆買賣的念頭。他認為做這筆買賣擔的風險,要比逃亡所擔的風險小得多。他只要向日本人告發了這一重大秘密,日本人就會把他原有的自由還給他,他的生命就將得到最大限度的升值。 這念頭使他激動不已。 希望像一縷誘人的晨曦,飄蕩在他眼前。 然而,他是謹慎的,他要做的是一筆大買賣,買賣成交,他能賺回寶貴的自由;買賣做砸了,他就要輸掉身家性命。他不能急,他要把一切都搞清楚,把一切都想好了,在利箭上弦的一瞬間折斷箭弓,這才能在日本人面前顯出自己的價值。 張麻子競走到了他前面,競把耗子老祁告了。他感到震驚:原來,想和日本人做這筆人肉買賣的並不是他一個!他拿別人的性命做資本,別人也拿他的性命做資本哩! 張麻子該死。他參加了處死張麻子的行動。在田德勝砸死張麻子之前,他和兩個弟兄死死壓在張麻子身上。他用一雙手捂著張麻子的嘴。他對張麻子沒有一點憐憫之情,——事情很清楚,張麻子是他的競爭對手。 過後想想,卻覺出了張麻子的可憐。張麻子是替他死的。如若他劉子平在張麻子前面先走了一步,那麼,死在田德勝鐵銑下的就該是他了。 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做這筆大買賣也和逃亡一樣要擔很大的風險哩!一時間,他打消了向日本人告密的念頭。他不願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自然,也不願死在自己弟兄的鐵銑下。 任何形式的死,對生命本身來說都是相同的。 他原以為日本人對張麻子的死不會過問,不料,日本人竟過問了。站到了烈日下,那死去了幾個小時的告密念頭又頑強的浮出了腦海,他希望日本人找到那個通風報信者,為他的買賣掃清障礙。 這個通風報信的傢伙會是誰呢?礦警孫四?監工劉八?送飯的老高頭?井口大勾老駝背?都像,又都不像。其實,送飯的老高頭,井口的老駝背,與他都沒有關係。他告密也不會去找他們。他要知道的,是礦警孫四和監工劉八是不是靠得住?他沒有機會向日本人直接告密,卻有機會向孫四和劉八告密。只要這兩個人靠得住,他的買賣就能做成功…… 腦袋被紛亂的念頭攪得昏沉沉的。 這時,西嚴炭礦的汽笛吼了起來,吼聲由小到大,持續了好長時間。熾熱的空氣在汽笛聲中震顫著,身邊的弟兄都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太陽。太陽偏到了西方的天際上,是下午四點鐘了。這不會錯,西嚴炭礦的汽笛歷來是準確的。西嚴炭礦的窯工們是八小時勞作制,每日的早晨八點,下午四點,深夜零點放三次響,這三次放響,唯有深夜零點的那次與他們有關。他們是十二小時勞作制,深夜零點和中午十二點是他們兩班弟兄交接的時刻。 不錯,是放四點響。 這就是說,他們在六月的烈日下曝曬了三四個鐘頭!這就是說,一場徒勞無益的意志戰快要結束了,是的,看光景要結束了。 劉子平排長一廂情願地想。 王紹恒斜長的身影被牢牢壓在腳下的土地上動彈不得。四點鐘的太陽依然像個脾氣暴烈的老鰥夫,揮舞著用熾熱的陽光織成的鋼鞭在王紹恒和他的弟兄們頭頂上嘯旋。陽光開始發出嗡嗡吟吟的聲響,王紹恒覺著自己挺不住了,腦門上一陣陣發涼,眼前朦朦朧朧升起旋轉飛舞的金星。 仍沒有結束的跡象。 高橋躺在竹涼椅上吃第三茶缸刨冰,他乾瘦而白皙的臉上依然沒有一絲汗跡,幾個日本兵將三八大蓋斜挎在肩上,悠然自得地抽著煙。南面一至五號通屋裡的弟兄已發出陣陣鼾聲。 這一切強烈地刺激了他,他一次次想到:這不合理!這太不合理!他不該在這六月的烈日下罰站!出事的時候,他不在現場嘛!日本人不該這麼不講道理!他感到冤枉,感到委屈,真想好好哭一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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