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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父親的死對母親來說是個沉重打擊。母親在父親遇難幾個月後,癆病加重臥床不起,秋天便死了,死時大口大口吐血,吐得滿床滿地都是。

  玉環在噴湧的血水中看到了父親的臉,和映在父親臉上的血紅陽光。

  玉環覺著父親還在,正守在病危的母親身邊。這虛幻的情形是那麼真切,玉環眼見著父親在一片升騰的紅霧中長歎短籲,甚或能看到父親兩鬢的白髮和臉上深深的皺紋。

  母親說:「環兒,你爹來叫我了,我聽見他在說話。」

  玉環道:「我也看見爹了,爹沒說話,爹在歎氣哩。」

  母親拼力一笑,固執地堅持說:「你爹在說話,我聽得真哩!他說,一了百了,人一輩子就這麼回事……」

  玉環又於那片紅霧中看到了父親,父親軍裝上浸著血,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瞪得滾圓。父親不會饒恕仇人的,父親從來都是有恩必報,有仇必複的。於是便對母親說:「爹不會說這話的,爹死不瞑目。」

  母親很不安,掙扎著想坐起來,玉環硬把母親按住了。母親便躺在床上說:「環兒,我知道你的脾性,也知道你對爹的一片孝心,可……可我對你說,過去的事你得忘了,你不能管,也管不了……」

  玉環沒言聲。

  臨終時,母親還不放心,又把玉環和弟弟喚到面前,對玉環交待說:「帶……帶好弟弟,永遠……永遠不……不要讓他再當……當兵。」

  玉環想點頭,可不知咋的竟搖起了頭,嘴唇一動,吐出一個字:「不。」

  母親淒哀地看著她,直到眼瞳中的光亮最後消失,都未合上眼皮。

  在安葬著父母親的墳堆旁,玉環對弟弟說:「百順,你得當兵,你得答應姐,去當兵。」

  百順問:「為啥?」

  玉環說:「因為你是男的。」

  「是男的就得當兵?」

  「是男的就得當兵。」

  「那,不是有許多男的沒當兵麼?」

  「人家的爹沒被張天心打死。」

  「打死咱爹的那個師長叫張天心?」

  「對,你得記住。」

  「可娘說……」

  「你沒有娘了,只有個姐,你得聽姐的!」

  百順低下了頭:「我聽你的。」

  「答應姐去當兵。」

  「我……我去。」

  「大聲說!」

  百順仰起臉,大聲道:「我去當兵!」

  玉環這才一把把弟弟摟在懷裡,嗚嗚哭了,邊哭邊對著墳頭說:「爹,你……你聽見了麼?你兒不是孬種,他會把賬替你結清的……」

  就在那日晚上,湯副旅長和湯太太套著馬車來接他們。

  湯副旅長剛從張天心的軍官拘押所出來,又黑又瘦,滿臉倦色;湯太太也像大病剛愈似的。這樣狼狽,湯氏夫婦也沒忘了老大哥和老長官的這一對小兒女,玉環和百順真感動,姐弟倆在湯副旅長夫婦面前跪下了。湯副旅長和湯太太慌忙把他們扶起,要他們收拾一下東西,立馬搬到湯家去。

  玉環的姑出來攔,說是有她這個做姑的在,就不好這麼麻煩別人。

  湯副旅長說:「我可不是別人,我和玉環她爹不就多個姓麼?」

  聽湯副旅長一敘叨才知道,原來湯副旅長和他們父親是把兄弟,當年一起出去當兵吃糧,又一起參加新軍起義,相伴著出生入死十幾年,情義深重。

  湯副旅長勸服了玉環她姑,又對他們姐弟說:「走吧,自今以後,叔和嬸的家就是你們的家,有叔和嬸一口稀的,就少不了你們一口幹的。」

  玉環說:「叔,俺啥都不要,只要百順長大跟你去當兵。」

  湯副旅長苦苦一笑:「當啥兵喲,溪河一敗,咱們旅的弟兄死的死,降的降,正所謂樹倒猢猻散,叔這副旅長都不當了,百順還當啥兵?」歎了口氣,又說:「再者,叔也是看開了,當兵帶兵歸根不是好事,咱還是安分守己做個草頭百姓自在。叔和嬸還有些本錢,你們就跟叔學著做生意吧。」

  玉環這才看出,溪河車站的槍彈,在打死自己父親的同時,也碾滅了湯副旅長的軍旅夢,父親完了,湯副旅長也完了。湯副旅長不思報仇雪恥,要去經商了。

  頭一扭,玉環道:「那我不跟你去,我和弟弟跟俺姑。」

  湯副旅長挺不高興,說:「你這妮咋這麼強?你姑不是你叔你伯,也是人家的媳婦,又那麼一大家人,你這不是給你姑添亂麼!」

  玉環的姑說:「也沒啥,在這也好,表兄妹多,不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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