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家仇 | 上頁 下頁


  湯副旅長決然道:「還是住到我們那好,我們兩口子沒孩子,也圖個熱鬧。」隨即又對玉環道:「別難為叔了,咱走吧!」

  玉環愣愣地盯著湯副旅長道:「我跟你去,你一定要答應我,長大讓百順去當兵!」

  湯副旅長無奈,只得點點頭說:「好,好,我答應,只是百順眼下還小,還不是說這事的時候。」

  玉環這才扯著弟弟上了湯副旅長的馬車,泣別離世的父母和姑媽一家,去了八十裡外的湯集。

  上路沒多久,弟弟百順就在那「吱呀」作響的車輪聲中睡著了……

  §第三章

  百順比玉環小五歲,生得細皮嫩肉,一看就知道是個少爺坯。模樣也比玉環俊,兩眼水靈靈的,會說話,一笑嘴邊還有倆酒渦。住到湯家那年百順只九歲,身上的奶氣都未褪盡。晚上睡覺還害怕,要玉環摟。玉環說:「我不摟,我是你姐,不是你娘。」百順可憐巴巴地說:「我只有姐。」玉環鼻子一酸,淚水下來了,回轉身抹去淚,依舊不摟。百順哭上一陣子,只好自己睡,睡到半夜,就爬上了姐的床。這麼爬了幾次,玉環火了,終於在某一個早晨,一腳將百順踹到地下。百順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玉環說:「哭麼哭?你是男子漢,能在女人懷裡過一輩子?趕明兒你去當兵,也要姐摟你睡?!」百順不睬,益發哭得歡。玉環無奈,只得哄:「百順聽話,姐讓叔買大肥肉給你吃。」百順這才因著大肥肉的緣故爬起來了。吃了大肥肉,夜裡照往玉環床上爬。玉環不忍再往地下踹,就一次次把百順往他自己床上抱,抱了有七八次,才最終把百順在他自己床上安定下來。

  這是百順成為男子漢的起點,這起點的確讓玉環高興。

  好多回夜深人靜的時候,玉環守在百順身邊,想像著長大了的弟弟是個啥模樣。她覺得百順的皮膚得變黑,臉頰上的酒渦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消失。他的聲音會變粗,還會長得很高大,很魁偉,像父親一樣。

  父親是十七歲當的兵,那會兒還有皇上,父親是隨著官長殺伐那些反皇上的革命党,辛亥年後又和他們官長一起反了皇上,投奔了革命黨。父親活著的時候常說,男子漢來世上走一遭,就得走得有聲有色。玉環不知道父親這一輩子算不算有聲有色?父親從一個農家子,做上了旅長兼鎮守使,也許算是有聲有色的。只不過那個傍晚的血色太沉重了,最終把父親顯赫的聲色墜入了泥土中。玉環咋也忘不了,父親臨死前的屈辱和無奈。一世英雄的父親在溪河火車站倒下了,被人家指著鼻子罵完之後,又被人家打死了。這太不公道,這不該是一個大男人的結局。

  玉環認定,百順必得把這個結局改寫,百順要造就自己的未來,更要造就父親的既往歷史,這是為人子者不可推卸的責任……

  百順小小年紀就在玉環犀利的目光中意識到了這責任,這責任是姐姐玉環強加給他的,他在無可選擇的順從中接受下來後,就伴隨著他少年時代的全部經歷和經驗了。這責任太沉重,幾乎壓垮了他少年時代的生活,還在後來的某一時期,讓他時常處在一種矛盾和痛苦之中。

  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和一天天真正長大,百順才把這事看淡了,父親畢竟已經死了,自己和姐姐都還得活下去,不能老停在溪河車站那個黃昏做白日夢。百順就和姐姐說,「咱有自己的生活,咱活得好,爹才安心。」玉環很固執,頭直搖,根本聽不進百順的勸,百順知道姐姐拗,也就不再去說。百順不說,姐姐卻依舊說個不休,百順聽著也就慢慢麻木了。姐姐說啥任她說,自己儘量不往心裡去,有時也用母親的話寬慰自己,就仿佛母親活著,在支撐著他和姐姐的意志抗爭。

  十五歲上,百順高小畢業迷上了戲,先是望天猴一般在台下看,後就往戲臺後面擠,要隨當家的劉老闆去闖江湖,唱大戲。劉老闆開初沒當回事,說,「你都十五了,咋教都晚了,還唱啥戲。」百順說,「我不要教,我自己會唱。」劉老闆不信,百順就唱了段《蘇三起解》: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口心中慘,

  ……

  劉老闆一聽呆了,連聲稱好,當下仔細端詳,又說百順的扮相也好,沖著這嗓子,這扮相,天生就是個唱青衣的料。

  劉老闆去找玉環商量,要百順到戲班子裡學戲。去的時候,劉老板極有信心,以為自己在湯集算個大名人,戲班子在省內省外又叫得響,玉環會給面子的。

  不曾想,玉環卻一口回絕了,說是已給百順尋了個拳師讓百順習武。

  百順魂都被戲勾去了,哪有心思習武?就一邊應付著姐姐和自己的師傅老季,一邊偷偷泡在湯集鎮東劉老闆的戲班子裡吊嗓子,有時還在家裡和玩票的湯副旅長、湯太太一起對戲。

  湯副旅長見玉環逼著百順習武,馬上猜出玉環心裡在想啥,這才不安起來。閒暇之中,曾婉轉地勸過玉環,說是瓦罐難逃井上破,將軍不免陣中亡。我們這些吃糧玩槍桿子的,總歸不會有好結果,自己殺人,又提心吊膽防著被人殺,不論是殺了人還是被人殺了,都是命。

  玉環聽出了湯副旅長的話外之音,就接碴說:「這命也得公道,我爹若是在戰場上被打死的,我無怨。可叔你知道,我爹是在被俘後讓張天心殺的!」

  湯副旅長歎了口氣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老想著幹啥?」

  玉環說:「我能不想麼?被殺的是俺爹,我得叫百順替俺爹報仇。」

  湯副旅長搖頭苦笑道:「我看得出來,百順這孩子天生不是塊習武的料,倒真是唱戲的料,他既迷戲,就由著他去學戲也好,硬調教只怕調教不出來呢。」

  玉環不信,發誓一定要把百順調教出來。

  一天傍晚,百順吃過飯又要到戲班子去,玉環鐵著臉把百順攔下了,問百順:「你要姐,還是要唱戲?」

  百順說:「我又要姐,又要唱戲。」

  玉環頭一搖:「不行,只能要一樣。」

  百順咧嘴一笑,想把難題笑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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