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家仇 | 上頁 下頁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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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事情發生在一個崩潰的傍晚,許多年過去後,玉環還記得那個傍晚的景象。是在一列火車上,火車在時而爆響的冷槍聲中開開停停,夕陽的餘輝映紅了整節車廂,空氣中彌漫著攪拌奶粉時的甜腥味。甜腥味原本很好聞,可因伙夫老張頭的緣故就變得油膩膩、髒兮兮、且帶上汗酸味了。那個傍晚,玉環眼見著老張頭擼著汗津津的胳膊在一隻大鐵桶裡攪奶粉,汗珠子直往桶裡滴。玉環想讓父親干涉一下,終於沒敢。父親在撤退途中依舊很忙,和湯副旅長並身邊的軍官們在看地圖。談戰情,直到開晚飯時才閑下來。 晚飯照例是奶湯子和黴煎餅。自打隊伍撤出徐州,車上的人除了奶湯子、煎餅,再無甚可吃的了。情況很不好,車一停下總有幾具屍體掀下去,有傷重死的,也有餓死的——許多當兵的弟兄連黴煎餅也吃不到。到這份上了,父親和湯副旅長還保持著應有的鎮靜。他們以為前方的溪河火車站還在自己人手中,以為過了溪河崩潰的勢頭就會得到遏止。父親在開飯前指著地圖對湯副旅長和那幫軍官說過,到了溪河就有辦法,他要在火車站下車,給大帥發個電報,要湯副旅長和岳大江團長隨車前行,把弟兄們的家眷和車上的輜重送到後方安全區域。父親和湯副旅長沒料到戰局會突然逆轉,前方的火車站會是他們獨立旅最後的墓地。 父親伴著轟然作響的槍聲步入死亡。 在最後的旅程上,父親是安詳的。玉環坐在父親身邊,和父親共用一個大茶碗喝奶,就像在家中一樣。母親和弟弟也在父親身邊,他們合用一個飯盒在對過喝。弟弟吸溜著鼻子,把奶灌得順著脖子和肚皮往地下滴。母親一邊給弟弟擦脖子下的奶,一邊不停地咳著,引得湯副旅長的太太老往這邊看。父親見弟弟喝得歡暢,只喝了幾口便不喝了,要弟弟把餘下的奶都喝完。父親只嚼煎餅,碎屑不斷地落到他曲起的腿上。 父親嘴裡包著煎餅,嗚嗚嚕嚕說,馬上就好了,過了溪河就是後方,會有合適的飯菜吃。弟弟說,他要吃大肥肉。父親連連點頭道:「行,行,別的爹不敢說,這大肥肉保你吃個夠。」父親還對母親說,「這一回讓你受累了。」母親道:「啥話呀,還不是我們娘幾個累了你。」 車窗透過的血紅陽光,把他們一家人的身影擠壓到這邊車廂的廂壁上。 後來,父親獨自一人默默地抽煙,直到火車在溪河車站停下,再沒和家裡人說一句話…… 車是被迫停下的。五小時前佔領了車站的張師長把鐵軌炸毀了。站台的另兩股道上有貨車,列車一停下,貨車裡的人就沖著列車開火,槍聲驟然大作,兩面的車窗被打碎了許多。湯副旅長大叫了聲「臥倒」,車廂裡的人全趴下了。玉環是趴在母親懷裡的,槍聲一響,母親就把她和弟弟都摟在自己身下了。玉環記得,當時她並不怎麼害怕,拼命想把身子從母親的懷裡抽出來,母親卻死死把她的手和胳膊按在地上。她只好這麼趴著,聽任外面激烈的槍聲撕碎那個停滯的黃昏。 父親料定事情不好,在槍彈的威逼下只貓了貓腰,便撩開窗簾往外瞅,瞅完後轉身對湯副旅長說,「完了,快打白旗。」湯副旅長將掛在衣帽鉤上的白襯褂取了下來,上身探到窗外拼命搖…… 大作的槍聲這才漸漸息了,貨車裡和被炸塌半邊的車站裡,湧出了許多穿灰軍裝的兵來。兵們端槍持刀,殺氣沖天地把車圍定,要車裡的人先從窗口把槍扔下來,而後統統下車。父親和身邊的軍官老老實實按兵們的要求做了,紛紛把槍扔出窗子,未來得及和各自的家眷告別,便下了車,剛下到站台上,就被幾個灰兵扭住了。 父親很平靜,甩開拉扯他的灰兵,整了整衣帽,對灰兵們說了句:「你們辛苦了。」不知是因為父親的平靜,還是因為父親的和藹,灰兵們態度好了些,沒再去扭父親。一個小軍官跑過來,向父親敬了禮,父親舉手還了禮。小軍官挺客氣,對父親說:「老將軍受驚了。」父親說:「沒啥沒啥……」 這時,玉環和車裡的軍官家眷都扒在被打爛的車窗前看,心中怪緊張的。許多年過去後,玉環再回憶那一刻的情形,心還怦怦亂跳。不過,就是那當兒,玉環也沒想到父親會送命。父親這回打了敗仗,往日卻是盡打勝仗的,打了勝仗也抓俘虜,玉環記得父親沒殺過他們,有的放了,有的則歸順了父親。岳大江團長就是歸順過來的,歸順過來後,父親依然讓岳大江當團長。可這一回要歸順的是父親了,玉環想,要父親以旅長兼鎮守使的身份歸順張師長怕不易。 母親大約也想到這一點,叫玉環看好弟弟,自己要下車。湯副旅長的太太見母親往車門口走,也跟了上去。守在車門口的灰兵卻把她們攔下了,死活不讓她們下去。 這當兒,月臺上的景象是平和的,小軍官掏出煙給父親吸,還給父親點了火。父親吐著淡藍的煙霧問:「張師長呢?」小軍官說:「就到,就到。」父親點點頭:「好,好,張師長這仗打得漂亮,我服他。」 父親就說到這裡,張師長過來了,是從車站方向過來的,玉環看得清楚。張師長比父親年輕,是個矮胖子,走路像鴨子,一擺一擺的。在那個傍晚玉環是不認識張師長的,湯太太認識,湯太太說,喏,那是張師長,於是,玉環也就認識了張師長,認識後再沒忘記。 張師長一過來,父親就迎上去向他敬了禮,張師長不還禮,還破口大駡:「媽了個巴子,你老傢伙也有今天?」 父親說:「我對不起師長……」 張師長拔出槍,用槍點著父親的額頭道:「就這份熊樣,你也配帶兵?」 父親道:「不……不配,不配……」 張師長冷冷一笑:「不配帶兵,就給老子死去吧!」 吼畢,張師長真把槍扣響了,當著他們母子三人的面,把父親打死在腳下。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不說玉環一家子,就連月臺上張師長自己的下屬官兵也驚呆了。玉環渾身顫慄,就像自己挨了槍似的,不知叫了聲什麼。弟弟哭喊著往車下沖,湯副旅長的太太一把把他拉住了。母親暈倒在車門口,再沒爬起來。 父親在溪河車站,在那個羞辱的傍晚永遠結束了自己的軍人生涯。 那個傍晚因此變得漫無邊際,像一片烏雲籠罩在玉環頭頂,玉環再沒從那個傍晚走出來。後來的許多事,都使玉環聯想起那個傍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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