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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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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手搭到他胸脯上,輕柔地撫摸著,向這具曾給她帶來了無限歡愉的肉體暗暗道著永訣。 淚水又一次聚滿了眼窩…… 突然感到自己的情緒很危險,感到自己又可能再次放棄殺他的念頭,這才把手從他胸脯上抽回來,翻身下了床。 他並沒有意識到迫在眉睫的危險,甚至在她走到桌前,拿起他的手槍,用槍口瞄著他的腦門了,還睡眼惺忪地說:「開啥玩笑,把槍拿開。」 她雙手握槍,一動不動。 他這才認真了,睜大眼說了句:「小……小心走火!」 淚水從眼窩裡緩緩流了出來,在她白皙而俏麗的臉上滾:「不是走火,是……是要你死,和我一起死!」 他駭然坐起:「為……為啥?」 她含淚微笑著:「為我死去的丈夫,為淩師長他們,更……更為咱們這筆風流債!」 「你……你是瘋了!」 「沒有!我想了好長好長時間了!這是咱們的最好出路!」 「龍……龍總司令抬舉,我……我當了副官長還沒幾天,你……你總得讓我……」 她淒婉地道:「別提你那副官長了,那都是身外之物!你……你今天必須跟我走,你知道我……我離不開你,就……就是死了也離不開你!」 他試圖從床上下來奪槍,嘴裡卻說:「要……要死也……也不能讓我這麼死,讓……讓我穿上衣服……」 她說:「不必了,我……我就喜歡你不穿衣服的樣子!」 她眼一閉,將槍摳響了,一聲、兩聲、三聲。槍在手中顫著,她看到他倒下了,象跌了一跤,半側著身子歪在床邊,腦袋上被擊穿一個血洞。她至少打了三槍,可他腦袋上只一個洞——千真萬確,只一個洞。源源不斷的血正從那洞裡冒出來,夾雜著白乎乎的腦漿。 她滿面淚水俯下身子,在他那鼻息尚存的嘴上深深親了一下,鬢髮沾上血也不知道。 現在輪到她了。她慢慢站起來,機械地將槍口瞄向了自己的太陽穴。 這時,無意中在床邊的穿衣鏡裡看到了自己最後的容貌和軀體。 多姣好的容貌!多漂亮的軀體!為了它,多少人倒在了血泊中!今天,為了補償那些死者,也為了不再禍害以後的生者,她要親手擊碎它…… 槍響了,她頹然栽倒在趙宗林的屍體旁,鎮定自如地完成了一個始于罪惡終於英勇的故事。 §13 這個世界已陷入了最後的瘋狂。 在短短兩個月裡,殺人的槍聲持續不斷,逮捕和處決接二連三。共產黨的抗縱趁第七方面軍內部傾軋之際,頻頻發動進攻,一舉將遊擊區推進到距白集城僅三、四十裡的段莊,搞得整個縣城人心惶惶。 國際戰局也益發糟糕。蘇聯紅軍攻陷柏林,德國無條件投降,歐戰以軸心國的徹底敗北而告終結。美國太平洋艦隊總司令尼米茲上將在檀香山發表談話,聲稱,不日將率其龐大艦隊在中國沿海登陸,開闢遠東第二戰場。南京政府雖表示與日本一致進退,力保東亞秩序,但也近乎公開地和重慶中央來來往往,以求在反共的基礎上,實現全面和平…… 米傳賢軍長一想到這些就心煩意亂,在軍部和家裡都時常走神。有一次還引起了龍國康不懷好意的探問。虧他機智過人,巧妙地應付過去了。 自從出了淩福蔭通共事件以後,龍國康簡直變了一個人,整日吊著臉,幾乎對任何人都不敢相信,就連他米傳賢也不相信了。有時龍國康會突然越過他,把一個電話掛到新六軍某個團裡;有時又會事先不通知,突然出現在某個旅部或師部。搞得124師付西海都抱怨龍老頭子有毛病,這總司令越當越不象樣子了。 日本人對龍國康是滿意的,高島司令官和川本少將都誇老龍這總司令當得好。南京政府對龍國康也是滿意的,前一陣子,陳公博親抵鄲城,召見第七方面軍高級將領時,就開宗明義說:「七方面軍有龍國康這種經驗豐富的總司令,中央是深感欣慰的!」陳公博還正正經經訓了話,說是「黨不可分,國須統一」,不管時局如何艱難,都決不改變汪先生既定之「和平反共救國」方針。 這頗耐人尋味。「党不可分,國須統一」,大約是真話,不改變汪先生的既定方針,怕就靠不住了。尼米茲的太平洋艦隊一開過來,汪先生的「既定方針」非改變不可,重慶中央統掉南京中央也就是個時間問題了。 他得爭取時間。得趕在南京中央垮臺之前把新六軍拉過去,爭取完全的主動。同時,也免得夜長夢多,被老龍暗算。事情十分清楚,老龍老了,也瘋了,任何風吹草動,都會使老龍做出如臨大敵的反應。綏九師就是一個實例,只因著一個肇事副官的密報,就殺了師長淩福蔭和二十三名營以上軍官,實在太過份。如果現在有啥人也告了他米傳賢的密,他只怕也難逃老龍魔掌的。這老傢伙對任何敢於背叛的人,敢於蔑視他權威的人,都是絕不留情的。 他的計劃已安排得十分周密,和綏九師的調防在淩福蔭被殺前一周就實現了。和李漢銘的代表秘密見了兩次面,連具體接應步驟都談好了。為防重蹈淩福蔭的覆轍,他行動小心,輕易不邁出軍部大門,手槍團日夜待命,隨時準備對付任何突發事變。 原不想殺掉老龍,現在卻不能不殺了。他不殺老龍,老龍就要殺他,他一面派人到蒲鎮不斷挑唆四姑娘關玉珠為黃少雄復仇,以圖假幫黨之手除龍,另一方面,又不斷尋找時機,準備在任何一個可能的時候,狙擊或生擒龍國康。 龍國康卻滑得很。平日保衛嚴密,外出重兵相隨,且毫無規律可循,如一陣旋風,忽東忽西,讓人摸不著頭腦。方面軍司令部開會時,已不准任何人帶槍,會議廳門口專設了存槍處,你就是有膽量在會上敲他,老龍也不給你機會。 把隊伍都拉走也不容易。老龍調防時候就防了一手,硬要他把付西海的124師擺在柳河一線。付西海則隔著柳河和日本人打得火熱。他可以以開會為名,抓捕或幹掉付西海,卻無法保證整個124師對反正的忠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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