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荒天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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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張太太過了好長時間才細細回憶起那個夜晚的每一個細節。那個血腥的夜晚不是在她匆忙度過時被留住的,而是在她抽泣著追思亡夫時一點一點記起的。 那夜她是瘋了,完全陷入了纏綿危險的肉欲中,以至闖下一場彌天大禍。當趙宗林用槍口對著丈夫時,她咋就沒想起奪槍?她又咋著能讓趙宗林把槍壓上子彈,打開保險放在桌上?如果當時趙宗林一把摸不到槍,又如果槍沒打開保險,或沒壓子彈,那麼,死在槍口下的,就不會是丈夫,而是趙宗林了。若要在丈夫和趙宗林這兩者之間任選一個,她寧要自己的丈夫,不要趙宗林。通過那個夜晚,她算看清楚了,趙宗林只顧自己,而且太歹毒,殺了她丈夫不算,還害了淩師長和綏九師的幾十號弟兄! 她認定淩師長和那幾十號弟兄是趙宗林害的,他打死了自己的副官長,怕淩師長他們和他算帳,才到龍國康那裡告了密。如今想想,他的話是夠明白的。他說過,龍總司令不會抓他,也不會抓她,而要抓淩師長。淩師長和丈夫商量的那些事她都知道,也真心贊成。丈夫不願當漢奸,她也不願做漢奸太太。她若是當時就想到趙宗林是就那些事告密,她拼著一死,也不能放他走。 她放他走了,使他又欠下了一筆血債,也使自己欠下了一筆血債,只怕到死都還不清。她現刻兒完全是個壞女人了,為肉欲謀害親夫,還毀了淩師長和親夫的正直中國人的事業。她活在這個世上真沒道理,不但別人覺著噁心,就是自己也覺著噁心。 夢中常夢見丈夫回來,有時候丈夫又會變成趙宗林。趙宗林身上、手上全是血,好幾回把她從夢中嚇醒。 還夢到過淩師長和那些弟兄。一會兒,淩師長和那些弟兄拿槍瞄著她;一會兒,淩師長和那些弟兄們又死了,血淋淋的屍體一具具往她身上壓,直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真怕,半夜醒來,常直愣愣地靠床頭坐著,不敢再合眼。 不合眼也要命。衣櫃旁會突然冒出老媽子飄飛的白髮,房門口會突然響起丈夫的敲門聲,眼見著丈夫破門進了屋,再瞧瞧,又沒了。 只有趙宗林來時,她才感到安全——不管怎樣怨恨趙宗林,她還是需要安全感。躺在趙宗林懷裡,她才能暫時把過去的一切忘掉,只記著自己是個女人。 她拼命放縱自己,在床上翻滾著,扭動著,呻吟著,把每一回荒唐都視為自己的全部人生,都視為末日來臨前的最後歡樂。 她無數次想過,這是最後一回,最後一回,完事之後,她就把趙宗林殺掉,用他殺死自己丈夫的槍殺掉。而每一次的歡愉都使她對自己的生命和趙宗林近乎完美的軀體生出深深的眷戀。 她沒救了。她唯一的出路大概只能是帶著愧疚和罪孽,去做趙太太。趙宗林現在是春風得意,由副官一舉而副官長,她依然是副官長的太太,只不過,是由張太太變成趙太太罷了。 想到做趙太太,卻不免感到恐懼。那夜打死丈夫以後,趙宗林竟甩手跑了。只把她空落落地摔在這座空室裡,和三具屍首做伴。那一刻他表現出的卑劣面孔,她只怕永生永世都難忘記。可以想像,在做了趙太太之後遇到麻煩,他也會這麼甩手的,這個人壓根沒有責任感。 丈夫不是這樣。在雲崖山打遊擊時,那麼難,丈夫也沒忘了她,常托人從山裡帶錢,帶東西來。一次挨了飛機轟炸,自己毫毛沒傷,丈夫還是輾轉一個多星期趕到家看她。丈夫從不在危難時把她丟下。 愧疚益發深重。愧只愧當初不該挑逗趙宗林,誘他上床。如若沒有自己最初的輕狂,丈夫斷然無此災禍,淩師長和那些弟兄也不會死於非命。 禍根還在她,她咋著說都是不可饒恕的。她沒有任何藉口再活下去。 使她最後下決心的,是趙宗林的催促。 趙宗林在北關布衣街找到了一處房子,要她搬過去住。她恐懼這座陰森的張宅,趙宗林也恐懼。 她答應了,約趙宗林最後來一次。 趙宗林來了,風度翩翩的,儼然一個將軍。做了副官長之後,他俊美的臉膛明顯揚高了,繼接往昔的溫存中多了股男人不可或缺的傲氣,益發顯得英姿勃發。 她照例請他吃飯,請他喝酒,請他共浴。 他在浴盆中翻騰著,象條快活的大魚,把盆中的水嘩嘩地攪到盆外,再無往日的膽怯與猥瑣。她往他身上打香皂,讓自己的手在他肌體上輕輕滑動著,不知不覺眼睛就聚上了淚,她簡直不敢想像自己將如何擊碎這具美好的軀體。 他也給她洗,一雙結實的大手幾乎撫遍了她全身,她甚至覺著,她一顆破碎的心都被他摸到了。 她俯在他濕淋淋的脊背上哭:「我……我怕!」 他不經意地說:「怕啥?咱明天就搬走,再也不來了。」 這個傻瓜!他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在洗澡間他就按捺不住了,她卻不答應。她想,這是最後一次,真正是最後一次了,她和他都應該到床上去,象一對真正的夫妻那樣。 那日,他真精神,仿佛預感到了啥似的,盡情享受著最後的好時光,把一個近乎輝煌的境界給予了她。她在他的駕馭下,於無言的默契中一次次步入了迷亂而醉人的幽徑。現刻的趙宗林再不是往日那個趙宗林,他什麼都懂了,再不需要她的暗示和指點了,她已徹底造就了他。 後來,很累,很累…… 她在極度的疲乏中靜靜躺著,恢復體力,也恢復決心,壓上子彈打開了保險的槍在床邊的桌案上放著,一如那個恐怖的血夜。只要她翻身下床,一伸手就能拿過來。自那夜以後,趙宗林更憂心自己的性命,怕淩師長手下的人殺他,幾乎日夜槍不離手。可他做夢也想不到要殺他的人中會有她。 他也在床上躺著,健美的軀體上熱氣騰騰,眼睛細眯著,似乎還沒從剛剛逝去的狂亂中醒來。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長滿胸毛的皮肉,象塊于春風中復蘇的土地,使人不由地想摸一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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