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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二牲口從兩個叉開的、上粗下細的黃色肉柱當中,看見了那輪火爆爆的太陽:太陽像一團猛烈燃燒的不斷滾動的熾白的火球,在那兩個黃色肉柱之間跳動著,把兩個肉柱也燒得紅光四射。霎時間,他的兩隻眼睛一下子像同時挨了槍擊似的,什麼也看不見了。他順著肉柱向上看時,眼前只是一片旋轉的強光。他身子搖了搖,要往後倒。他拼命抓住身邊的一根棚腿,才將身子穩住了。

  他站在陽光裡。

  他的腳下側臥著小兔子瘦貓一般的身體,他想彎下腰,把這個瘦小的身體抱起來,抱上井,可他試著彎了彎腰,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他怕自己會倒下去。

  他倚著棚腿站了一會兒。他不急,他知道地上也不是天堂。他死不了,就還得下窯,還得給他的兒女們當牲口,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真想坐下來吸袋煙;然後,好好地吃一頓,不管是白芋葉、菜糊糊,還是什麼豬食、狗食,他都能一氣吃上八大碗。他還想睡覺,一氣睡上三天三夜,把生活欠他的一切,都討回來!

  他不急。他完全不必著急。生命的韁繩,現在已牢牢抓在他自己的手裡,什麼大火呀、爆炸呀、冒頂呀、片幫呀,全不復存在了,全變成了一種不值一提的記憶。他的力氣還很足,他不像小兔子這麼幼稚、這麼傻,在最後的衝刺中,竟把生命的餘火撲滅了。他想:只要好好歇一會,他就能穩紮紮地、一步步地走到地面上去。

  距井口只有五六步的樣子了,太陽在這五六步開外的高空中向他招手……

  他扶著巷壁,又一點點向前挪。

  在挪步時,他的眼睛擺脫了強光的刺激,他漸漸搞清楚了:他剛才看到的那兩個上粗下細的肉柱,是一個人的兩條腿。這個人就站在井口正中小鐵道的道心上,油亮的皮靴上滾動著一縷陽光的光斑。

  他喊了一句:「夥……夥計!幫……幫個忙!」

  那屹立在井口正中的身影一動不動,也不答理。他馬上想到:這人也許不是窯工,他穿著皮靴,而窯工是不穿皮靴的。他認定這是公司礦警隊的什麼人。

  他又喊:「老……老總,來……來扶我一下!」

  那人還是不應。

  他急了:「我……我是人!不……不是鬼!我還……還活著哩!」

  就在他喊完這一句話的時候,那人慢慢抬起了一隻手,他看到,那人手上握著一枝烏黑油亮的小手槍。他嚇呆了,轉身想往井下跑。然而,就在他笨拙地轉過身子的時候,那人手中的槍響了,一粒子彈穿過他的胸膛,將他牢牢釘在又濕又滑的坡道上。他的整個身子向下滑動了約摸半尺,最後又昂起頭,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我……我是人!」

  張貴新將還在冒煙的手槍插到腰間的槍套裡,緩緩轉過肥胖的身子,跨過三騾子的屍體,向前走了兩步,對站在身旁的幾個大兵道:「廢物!都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把這三具屍體都抬下去?!媽的,抬遠一點,抬過下面那道鐵柵門再扔!明白了麼?」

  「明白了,旅長!」

  「快去吧,去吧!」張貴新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兩個大兵抬起三騾子的屍體,一步一滑地向斜井下走,另外幾個大兵也把槍靠在井口旁,跟了下去。他們要去抬小兔子和二牲口的屍體。

  看到這些大兵下到斜井裡,張貴新用白手套揩著汗津津的手,向身邊的軍官和大兵們問道:「諸位,剛才你們都看見了什麼?」

  手槍隊長鄭傻子不知趣地道:「看見了一個倖存者,旅長好槍法,一槍把他撂倒了!」

  張貴新定定地盯著鄭傻子的面孔看,突然,揚起手打了他一記耳光:「混帳!沒有倖存者!沒有!井下的人都死絕了!窯民們是在借井下遇難者的名義要挾政府、武裝暴亂!搞到現在,這一點你他媽的都沒弄明白麼?」

  「是!是!旅長!我明……明白了!」鄭傻子捂著臉,頻頻彎腰點頭道。

  「馬上給我向省督軍府發電,電文如下:十萬火急,甯陽鎮守使張貴新呈報,田鎮騷亂,業已平定,占礦掠殺滋事之窯民匪徒已被我部盡數掃平。時下,礦區局勢平靜,民眾安居樂業,田鎮各界無不歡欣鼓舞……」

  口述完電文,張貴新又交代道:「就按著這個內容,給北京參眾兩院的委員老爺們、給農商部、給省實業廳,給李四麻子這個王八蛋也拍個電報去,讓他們也安下心來,別他媽的再胡思亂想!」

  「是!」

  「馬上把這五份電報發出去!」

  「是!」鄭傻子敬了個禮,轉身跑了。

  張貴新站在斜井口的高坡上,以一個征服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向面前這片廢墟眺望著。他看到了暴亂窯民們開挖的那道用於作戰的掩體溝壕,他以一個軍人的眼光在心中對那條溝壕進行著評價。他認為那道溝壕是沒有多少實戰價值的,窯民畢竟是窯民,他們不懂得軍事、不懂得戰爭,根本不會打仗。可這些窯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堅強不屈的精神,他們的獷悍和勇敢卻不得不讓他佩服!他想,這些倒臥在地下的人們如果不死,如果跟他去當兵,一個個都會是好樣的!

  他有了些感動。

  他的眼角濕潤了。

  仿佛鬼使神差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兩腿一併,「啪」的一個筆直的立正,對著高坡下的廢墟,對著二百余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樓,對著一個個躺著、臥著、跪著的死難者的屍體,對著這塊獷悍而偉大的土地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這時,鎮守使署的參謀跑了過來,站到高坡下,仰臉向他請示:「張鎮守使,省實業廳李炳池先生問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封閉井口了!」

  他點了點沉重的腦袋,木然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封!」

  「是!」那位參謀轉過身,頓了一下腳,甩開膀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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