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黑墳 | 上頁 下頁 |
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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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走下高坡,迎著太陽,迎著帶著陣陣血腥味的夏日早晨的熱風,踏著一具具屍體中間的空隙,走向了二百多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樓。主井井樓還在冒煙。他想,這煙可能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地層下的大火未滅,煙也就不會斷。他不知道現在封井是否還來得及?是否還能拯救這塊豐厚的無限煤田?他不懂礦業。他能夠對付暴亂的窯民,卻對付不了地下的大火。對付地下大火是李炳池他們的事,他管不著。 然而,他希望李炳池他們能控制住這地下的大火,能把這塊豐厚的煤田為後人們保存下來!只有這樣,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靜一些,他才不會感到愧疚,他所進行的這場戰爭才有價值!直到如今,他還不認為他進行這場戰爭有什麼錯。戰爭不是他要打的,是政府要他打的;他和田家鋪的窯民們也無冤無仇,歸根到底他也是為了田家鋪的利益,為了這塊土地千秋萬代的利益,才被迫進行這場戰爭的。如果這場戰爭拯救下了這塊煤田,他也就問心無愧了,也許這塊土地上的子孫後代還會記住他光榮的名字。 他還想起了用心險惡的李四麻子,想起了迫在眉睫的直皖戰爭。他不知道此時此刻北京城裡那些將軍、大帥、政治家們又在玩弄什麼陰謀了。 他置身於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民國九年!這一年,整個中華民國都被一個又一個陰謀纏繞著,包圍著! 他挫敗了李四麻子操縱窯民暴亂的陰謀,馬上又得對付來自北京的陰謀了…… 他感到很困倦,很疲憊。他想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再起來和面前這個渾噩的世界搏鬥。 他一步步地將他參與制造的這片血腥的墳場拋到了身後,白生生的太陽將他肥胖的身子拉得長長的,緊緊壓在煤矸碴鋪就的黑土地上,使他的身影也帶上了血腥的氣味。四周很靜,除了他和他身後幾個大兵的腳步聲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其它嘈雜的聲音,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胸膛裡那顆強有力的心臟在一下下「撲撲」地跳動。 「哇——哇——」 突然,幾聲尖利的嬰兒的啼哭聲響了起來,像利劍一樣,一下子刺破了面前這無邊無際的寂靜,使這片佈滿死亡的墳場上響起了生命的聲音。 他一怔,舉目四望,急切地尋找這聲音。 聲音消失了,他什麼也沒找到,他認為這是錯覺,遂轉過臉用徵詢的目光看著身後的部下們。 一個部下怯怯地道:「好像……好像有個孩子在哭!」 他點了點頭。 他點頭的時候,那哭聲又響了起來,真真切切,就在他身體左前方幾十米遠的地方。 他和他的部下們一起走了過去。 兩具窯民的屍體中間,一個年輕的、披頭散髮的女人正躺在一攤血泊中劇烈地抽搐著身子。她的衣衫襤褸,整個下身都浸在血水中,寬大的、已經撕破了的藍底白花布褲子中,一個濕漉漉的黑腦袋在不停地扭動。 一個新的生命已經誕生。 誕生了的新生命在不安地躁動。 他吩咐一個部下去找醫官。 他一下子變得很有耐心、很仁慈了,他守在這瀕臨死亡的女人和這新生的孩子身邊。他好奇地睜大了眼睛看,他無意中目睹了人的痛苦誕生的、血淋淋的場面。他沒來由地想到,許多年前,他也是這樣扭動著赤裸的身子,在一個女人的哭叫聲中,來到這個世界的。一切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歷史的製造者們,都是這樣來到世界的。生是痛苦的,死也是痛苦的,人類世世代代、千百萬年也擺脫不了和生命糾纏在一起的痛苦。 惟有痛苦是永恆的…… 他一下子覺著自己悟出了點什麼。 一隻黃色帶白點的蝴蝶在他腳下、在那新生兒的頭上飛來飛去,仿佛在為這嶄新的生命唱著一支無聲的頌歌。一隻黑色的大螞蟻在那已昏過去的女人身上爬著,它急匆匆地爬過那女人的胸脯,在她小腹上繞了一個大彎子,又從她的腰際往新生兒身上爬去。 他伸出手,抓住它,一把將它捏了個粉碎…… 尾聲 一座巨大的黑乎乎的山丘,在倒閉了的大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礦區內,在主井和斜井的廢墟上,悠悠然地聳立起來。 這是倖存下來的田家鋪人為民國九年大災難的死難者們建造的巨墳。田家鋪鎮上的每一個人——不管男女老幼,無論鄉民、窯民,不分有錢的、還是沒有錢的,全參加了這項造墳的浩大工程。主事的自然是德高望重的田家二老爺田東陽。田二老爺命人從大青山上開出三百八十多車石料,先圍著主井和斜井砌起了一圈陰森森的圍牆,爾後,又叫人們往裡埋石頭、埋磚瓦、埋大華公司遺棄下來的、無法在莊稼地裡派用場的鋼樑、鐵柱、破機器。田二老爺和田家鋪的人原來是想用黃土造這座墳的,可由於長時間的開礦,礦區內鋪上了厚厚的煤矸石,掘地三尺也見不到黃土了,他們只好就近從斜井旁邊的矸子山上取來一車車、一筐筐矸石碴代替黃土。矸子山因此被攔腰削平了。 據後來——民國二十五年的《甯陽新志》記載:造墳工程歷時七十三天,參加造墳者共計一萬三千八百五十二人。連甯陽縣知事張赫然也專程冒著炎炎烈日從縣城裡跑來,為這座大墳上了幾鍬土。據說,甯陽鎮守使張貴新原也準備來略表一下歉疚之意的,後來終於沒來,憤怒到極點的田家鋪人聲稱:張貴新只要敢來,他們就把他活剝了,祭奠墳裡的死難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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