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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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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捂著臉,慢悠悠地倒下去了。他沉重的、赤裸的身體壓到了小兔子的屍體上,他的一隻受了傷的手壓在長滿鐵銹的地滾輪上,一隻手倒地時還捂著臉。 他恍惚意識到自己是不行了。他不甘心,他的神智還是很清醒的,他要爬上去,不顧一切地爬上去,殺掉田大鬧! 他用腳蹬著可以蹬到的棚腿、道木、地滾輪,一寸寸、一尺尺向前摸,他終於爬到了井沿的高坡上,他捂臉的手鬆開了,支撐著身子向前爬,腦袋昂了起來,眼睛半睜著,辨認著方向。 開初,他的眼睛裡什麼也看不見,面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漸漸地,眼睛恢復了視覺功能。他看到了斜井邊的一根碗口粗的枯樹幹,看到了一群挎槍的、正在指指點點說著什麼的大兵。他很奇怪,這裡哪來的這麼多的大兵?這些大兵是來救人的麼?他們為什麼不向他走過來?繼而,他看見了一具又一具的屍體,看到了一攤攤凝固了的黑血,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他呆住了。 他愣愣地盯著面前的一具具屍體看。 他在這屍體中看到了田大鬧。 田大鬧倒在地上,腦袋沖著斜井口方向歪著,兩隻眼睛大睜著,嘴角掛著黏稠的口水,寬厚的胸膛上沾滿了血,那血還沒有凝固,還像水一樣一點一滴地淌著。 他突然明白了:這裡發生了一場激戰! 他突然明白了:田大鬧和他的夥計們為了他三騾子,為了井下遇難的窯工們,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多荒唐!多麼荒唐呀!他竟要殺他!他竟要去殺這個忠義無畏的好兄弟!人,究竟是他媽的怎麼回事呢?人和人為什麼總是要互相仇恨、互相戒備、互相報復呢?!人和人是應該像親兄弟、親姐妹一樣和睦相處的啊! 他要爬過去! 他要像擁抱親兄弟一樣,去擁抱田大鬧! 他一翻身從井沿的高坡上滾了下去。 他越過了三具屍體,爬到了田大鬧面前,將顫抖的手壓到了田大鬧的手背上。 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牢牢抓住田大鬧的手,又向前爬了半尺。當他的腦袋抵到大鬧滿是鮮血的胸前時,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那被苦難折磨得變了形的臉膛,緊緊地貼到田大鬧的胸膛上。 他死了。 他死在高遠的藍天下,死在亮堂堂的大地上,死在他的夥伴們中間。 這是值得驕傲的,作為一個男子漢,他戰勝了一個男子漢所能戰勝的一切。 張貴新真切地看見了三騾子從斜井口的高坡上滾下來。開始他沒注意,他以為是一截燒焦了的木頭。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二十三天之後,這黑暗的井坑裡還能有活人爬出來。他聽到了三騾子滾下高坡時發出的「撲騰騰」的聲音時,只揚起腦袋看了一眼,繼而,又用手擺弄著他的德式小手槍,心裡琢磨著該怎麼向省督軍府稟報這場已經結束的戰爭。 身邊的手槍隊隊長鄭傻子卻叫了起來:「張旅長,人,一個光腚的活人!」 他怔了一下,又揚起臉去看,這時他才看清楚了:斜井口的坡沿下果然蠕動著一個什麼活物,他手中的槍不由得攥緊了,槍口直直地對著那一團被鄭傻子稱作「人」的黑東西。 他從心裡不承認這是人。他認定井下不應該再有人。他定住神認真地看,那個叫作「人」的東西渾身赤裸著,屁股尖尖的,背上的骨頭凸突著,從頭到腳沾滿了黢黑的煤灰、污泥,像一塊被人踢了一腳、正在慢慢向前滾動的黑炭。 鄭傻子和幾個大兵想上前去扶他。 他伸手將他們攔住了,手中的槍口再一次瞄準了「黑炭」微微揚起的腦袋。 他想:只要這塊黑炭站起來,他就打死他。 然而,那塊黑炭沒有爬起來,他向前掙了三五步,掙到那個剛剛被擊斃的窯工身邊就死掉了。 他松了一口氣,走到那塊黑炭面前,用腳踢了踢他的身子,向身邊的兩個大兵命令道:「抬起來,把他抬起來!」 「張旅長,這……這是幹什麼?」 「別廢話,跟我走!」 兩個大兵互相對視了一下,抬起了三騾子的屍體,愣愣地看著張貴新。 張貴新邁開腳步,爬上了斜井高坡。 兩個大兵也抬起屍體,爬上了斜井高坡。 「把他扔到斜井裡去!」張貴新站在坡上又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 兩個大兵順從地抬著屍體往井口走。不料,剛湊到井口邊上,他們就怪叫一聲,扔下屍體扭頭跑了回來。 張貴新很吃驚:「嗯?怎麼回事?」 「人,又……又上……上來一個人!」 竟然有這等事! 張貴新提著槍大步走向了井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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