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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協理陳向宇是聰明的,他勸他早一點離開礦區,先到縣城,和那幫逗留在縣城的政府委員團的委員們談談,做些疏通工作;爾後,到天津和上海去,通過關係打通北京政府的各個關節,準備處理善後問題。他想了想,認為這是可行的,遂將離開礦區的打算告訴了張貴新。張貴新一聽就火了,拍桌子砸板凳的又是一場惡罵:「媽的!你姓李的也要跑?你往哪裡跑?!噢,劉芸林跑了,張赫然跑了,你們都他媽的跑了,想留下老子在這裡給你們擦屁股?你他媽的想得美!老實告訴你!我姓張的不走,你狗日的也走不了!弟兄們是在給你賣命,軍餉你得出、糧草你得管、死人你得葬、活人你得養!你他媽的敢跑,老子就叫底下的弟兄沖著你的腦門練槍法!」

  當時,他真有點按捺不住了,他真想痛痛快快地用最惡毒的語言和張貴新對罵一通,他覺著他的人格、他的尊嚴受到了污辱。

  然而他不敢。他的好時光在五月二十一日的大爆炸之前已經過完了,他在張貴新面前已不再是一個躊躇滿志的實業家,而不過是一個敗得一塌糊塗的上流乞丐。

  可他還是說話了,他不卑不亢地道:「張旅長,我並不是要逃走,也不是對您和您的弟兄們不管不問,我走了,趙副總經理還在,陳協理還在麼。一切,他們會負責的!再說,上海、天津,也是中華民國的地盤麼……」

  張貴新惡狠狠地打斷了他的話:「別他媽的給老子玩花招!上海、天津是中華民國的地盤,可他媽的不是老子的地盤!老子就要你呆在甯陽,呆在田家鋪!」

  他簡直被張貴新的蠻橫氣昏了,憤然反駁道:「我願意呆在哪裡,就呆在哪裡!在政府的公斷下來之前,我有我的自由!」

  張貴新拔出手槍,「啪」地拍在桌子上:「你有自由,老子有槍!老子一槍就能斃掉你八個自由!」

  恰在這時,陳向宇走進了屋子,他顯然在門外已聽到了他們的爭吵,一進屋便勸道:「二位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李公,您少說兩句;張旅長你也消消氣,李公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現在外面四處都是窯工,哪裡跑得出去呢……」

  在陳向宇的勸解下,一場小小的風波才告平息。

  這是今日上午的事。

  傍晚,陳向宇悄悄跑來找他了,並給他帶來了兩個換上了便衣的礦警。他自己也做好了出走的準備,十幾根救急的金條已纏裹好,紮在了腰間,一件七成新、不太顯眼的灰綢子長袍也從箱子裡找出來,穿在了身上。陳向宇將他送到了護礦河邊上。臨別時,他握住陳向宇的手,眼裡落下了淚,悲切地對陳向宇道:「向宇,我走了,這裡全拜託給你了,老趙無能,一切還勞你多費心,你今日為大華公司所作的一切,我李某都銘記在心,只要能躲過這次大難,我……我一定要加倍報答你的!」

  陳向宇也動了感情:「李公,不要這麼說,這一切都是我該做的,談不到什麼報答!」

  「可……可我過去給你的太……太少了!連著兩年也沒給你加過薪……」

  陳向宇笑笑,眯起眼睛,真誠地道:「沒關係!我到您這兒做協理,原不是為了兩個薪金!事到如今,我也不瞞您了,一切都直說了吧!到您這兒來,我是有我的想法的,我是想和您一起學著辦礦,我是想在日後的某一天,搞一個自己的煤礦公司!」

  他一怔,驚詫地道:「你……你也想辦礦!你?!」

  「是的!想辦礦!到大華公司的第一天,我就想過,以後,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經驗辦礦,我確乎不是為薪金,我是在探索一種經驗!我用大華公司的礦業,用李公您的礦業,鍛煉了我的辦事能力。這就是一個極大的收穫呀!從這一點上說,公司給我的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李公,我陳向宇由衷地感激您呢!」

  他呆住了,他想不到面前這個天天碰面的年輕人竟這麼野心勃勃!他被他的蓬勃精神感染了,一下子竟覺著自己也變得年輕起來!他仿佛不是在逃離一個動亂的旋渦,而是在啟程奔向一個新的、更有誘惑力目的地,他生命的旅程還長得很呢!

  他攥住陳向宇的手,懇切地說:「好!好!幹吧!向宇,好好幹吧!到你真的能獨立辦礦的時候,我李某會幫你一把的!」

  陳向宇搖搖頭道:「我感謝您,李公!可我有一個預感,我覺著大華公司是沒有指望了……」

  他心中一陣淒涼,是的,大華公司沒有希望了,連面前這個和他朝夕相處的年輕人也認定它完蛋了!

  他強作笑顏道:「那麼,向宇兄,看到大華公司辦成這個樣子,你真還敢辦礦麼?」他不自覺地在陳向宇的名字後面加上了一個「兄」字,話一出口,他自己都驚詫了。

  陳向宇態度是堅決的:「我要辦的!一定要辦的!煤炭是當今一切工業的基礎,我們中國要想有自己強大的工業,非要擁有幾十個、幾百個強大的煤礦公司不可!否則,實業救國就是一句空話!李公,我總這樣想,現在,該由我們來主宰自己工業的命運了!該由我們來安排中國工業的秩序了!我們中國土地上的煤礦,不能再一個個往外國人手裡送了!」

  陳向宇激動地搖著他的手說:「李公,我欽佩您。儘管您失敗了,我還是欽佩您!因為您遠遠走在許許多多中國實業家前面,最先將身家性命投身於煤礦事業,您為我們這些後來者開拓出了一條血的道路!我相信,你們的努力是不會白費的,後人將記住你們,因為你們是有功于我們這個中華民國的!」

  這語言像火,烤熱了他那顆已經凍結了的心,他真感動!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竟這麼理解他,這也是他沒有想到的!

  「李公,還有一點,我也是佩服您的,那就是對待日本人山本太郎的態度!在這個問題上,您表現了中國人的骨氣,而這種骨氣,在我們的政府官員、在相當一批中國實業家身上都是沒有的!正因為這樣,我才在大華公司隨您工作了這麼多年!」

  「可你也騙了我!」他想開一句玩笑,可話一出口,他就感到這並不好笑……

  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向宇兄,你說到辦礦,可你有辦礦的資本麼?!」

  陳向宇道:「有!我的父親您也許認識,也許聽說過……」

  「誰?」

  「陳漢奇。」

  他大吃一驚:「陳漢奇?北方銀團董事長陳漢老?你……你……向宇兄,你原是陳漢奇的公子?」

  他恍然覺著是做了一場夢。六年,整整六年呵,這個北方銀團董事長的兒子就在他眼皮底下晃來晃去,他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陳向宇剛到公司時,他訓斥過他、責駡過他,他竟能不動聲色地忍下來了,他竟那麼服服帖帖地聽他的喝使,這該需要何等的耐性呵!就沖著這一點,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比他強!

  然而,他也恨面前這個騙人的年輕人!多少次,大華公司銀根吃緊,面臨危機,這個完全可以幫他忙的年輕人,卻袖手旁觀,不給他幫忙!他確鑿地是在用他的資本、用他的礦業進行他的試驗!這實在是不值得稱道,這裡面實在有一點陰險的意味。現在,他失敗了,而陳向宇卻勝利了,陳向宇從此可以輕輕鬆松地遠走高飛了,從此可以著手幹他自己的事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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