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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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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老八的心也被二老爺的一席話打動了。這是他沒想到的!他做夢也想不到二老爺會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場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答應還他的地,答應免他的債!這就是說,他田老八死了,他的老婆孩子還可以像模像樣地活下去!這就是說,他的三個兒子都不會被逼到地層下去了!天哪,竟有這等事!二老爺竟然這麼大度、這麼有氣量,竟把他身後的事情安排得這麼合情合理,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是該死的,他一時糊塗,上了那個大兵營長的當,殺了人,幹了不仁不義的事,這怪不得二老爺的,二老爺不殺他,那些客籍窯民也會殺他的! 原來,原來並不是田二老爺要殺他呀! 他錯怪了一個多好的人呵! 他混帳,他真混帳! 他愧疚而又恐懼地哭了。 他沖著二老爺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聲音哽咽著,說出了一句真誠的話:「二……二老爺,我……我錯了!」 二老爺莊重地點了點頭,緩緩地道:「知錯就好……就好!二老爺我不怪罪你!你也甭記恨二老爺我,我……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呀……」 二老爺不忍再說下去了,手一揮,示意押解的人執行背石沉河的家法。 兩個家人抬著那半截沉重的磨盤壓到了田老八的脊背上,磨盤孔上系好了繩子,繩子在田老八的脖子上繞了兩圈,紮成一個死結,剩下的一截塞到了田老八的胳肢窩裡。 田老八被壓在地上軟軟地跪著,頭垂得很低,幾乎碰到了長滿野草的地面。 二老爺又揮了揮手,四個人抬起了背著破磨盤的田老八走下了大堤。 在往大堤下走時,田老八本能地掙扎起來,可他沒有罵。在掙扎的時候,半截磨盤從背上滑落下來,死死地吊在他的脖子上,勒得他直翻白眼。 「撲通」一聲,他被四個人提著胳膊,提著腿,甩進了河裡,甩得不太遠,他落水的地方離河沿只有五六步。 這顯然是很讓人失望。 田老八被扔進河裡後,便再也沒冒上來,離得近的人說是看到了他的腳,說他的腳曾在河面上出現過兩次,把河水蹬出了一圈圈新的波紋。大多數人卻沒有看到。那些對看殺人有著極大興趣的人們,無不感到極大的失望,他們原來以為大名鼎鼎的「背石沉河」十分地好看,現在看了一回,也不過如此麼! 他們一致認為,「背石沉河」還不如殺豬更耐看。 圍觀的人們帶著各自的失望,紛紛散開去。二老爺也坐上涼轎順著大堤往分界街上走了。田老八的媳婦哭昏了過去,二老爺臨走前也並沒忘記留人照料她…… 很好。 一切都很好。 古黃河大堤還像巨龍一樣靜靜伏臥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河中的水還在靜靜地向著那千古不變的方向流淌,血紅的殘陽依然高懸在遠遠的天際,曠野上的風依然帶著泥土的腥濕味在田家鋪周圍的土地上飄蕩著…… 僅僅是死了一個應該死去的人。 田二老爺不後悔。田二老爺在古老的仁義面前,在這塊土地樸素而又簡單的真理面前,顯示了自己無可非議的高尚與公正。 當四面八方的槍聲再一次稀落下來的時候,大華公司總經理李士誠帶著兩個身著便衣、揣著短槍的礦警,沿著公司公事大樓的牆根,溜到了外護礦河邊上,通過護礦河上臨時架起的木橋,逃到了公司生活區外面。 這時,那輪血紅的殘陽已沉到了遙遠的地平線下,西方的天際上抹滿了橙紅色的斑駁的雲霞,廣闊的原野上升騰起嫋嫋飄浮的輕紗般的濕霧,那濕霧和田家鋪鎮子上空的炊煙混雜在一起,一陣陣向高遠的夜空中飄散。槍聲停了下來,依傍在古黃河大堤下面的田家鋪鎮和田家鋪礦區顯得出奇的寧靜,仿佛這裡根本沒有發生什麼災變,根本沒有進行戰爭似的。順著公司挖掘的排洪溝走到大堤上時,李士誠忐忑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他像一條擺脫了旋渦惡流纏繞的魚兒一樣,再一次領略到了自由輕鬆的滋味,他突然覺著,不論在任何時候,活著,都不是一種負擔。 黃河故道大堤上那一幕執行家法的壯劇已經演完,該死的,死去了;該走的,走掉了;連哭昏在大堤上的田老八的媳婦,也被田家的女人扶回去了。沒有什麼人留在大堤上,連綿起伏的大堤像一道森嚴而又破敗的城牆,擁著一河清波,從看不到盡頭的遙遠天邊伸展到李士誠腳下。他心裡很坦然,他也沒感到害怕,他並不知道在這道森嚴的大堤上剛剛執行過一個罪犯的死刑。他穿著皮鞋的腳板擊打著這段灰褐色的大堤時,夜幕已在飄渺的輕煙中掛落下來,正前方墨藍色的空中已隱約現出三五顆星星,他有了一種安全感,他想,他只要悄然通過這段大堤,就可以穿插到曠野的小路上,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今日下半夜——最遲明日一早,趕到甯陽縣城。下一步,他就可以逃到天津,或者上海…… 他這樣做並不是不負責任,他願意負責任,願意承擔起一切應該由他承擔的責任,他願意接受政府的公道裁決,但卻不能接受來自任何方面的壓榨與欺辱!戰爭並不是他挑起的,戰爭的惡果,也就不應該由他一個人獨吞!他曾經同意封井,但他不希望以這種流血的、武力的形式解決窯民的騷亂問題,他甚至寧可向窯民們作出更大的讓步,也不希望進行這場戰爭。不錯,窯民們太蠻橫,太不講理,窯民們截擊了北京的委員團、占住了礦區、阻止了政府的封井計劃,可這也不能打呀!打到最後,張貴新和他的大兵一走了之,這殘敗的局面他如何收拾?大華公司還要不要辦下去?他是實業家,不是軍事家,他要的是煤炭,要的是錢,而不是窯民們的屍體! 在戰爭爆發之前,他通過縣知事張赫然,三番五次勸張貴新,請他不要打,張貴新卻不聽。張貴新要面子,張貴新要在窯民們身上找補回他在委員老爺們面前丟掉的面子,張貴新要打!他曾經答應捐一萬塊大洋的軍餉給他,但他還是要打!當時,實業廳的礦務專辦李炳池也在一旁以威脅的口吻提醒說:地下大火在蔓延,如果再不封井,田家鋪煤田就完了!他也只好讓他打——不管他如何阻攔,人家還是要打的!他的命運從五月二十一日的大爆炸開始,已不是他自己能掌握的了。 他也恨那些無賴的窯民,事情鬧到今日這一步,完全是窯民們造成的!這些窯民根本不講道理,不顧大局,甚至動槍、動炮,再三滋事挑釁,這才最後導致了戰爭的爆發。 開初,他儘管提心吊膽、心魂不定,可還是認為窯民們是不經打的,少則半天,多則一天,戰爭就會順利結束,窯民們就得拋下一具具屍體,狼狽逃出礦去。卻又不料,窯民們竟打得十分頑強,鬼也搞不清他們從哪兒搞來了這麼多鋼槍、這麼多子彈,從六月四日到六月六日,硬是和張貴新兩個團的大兵整整對峙了三天,竟搞得這兩個團的大兵毫無辦法!張貴新連著三天未能攻進礦內,情緒變得極為煩躁,張口就罵人,不但罵他的部下,居然也罵起他李士誠!罵他不該修護礦河,不該築高牆,不該把礦門建得像城堡,好像戰事失利的責任也該由他李士誠來負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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