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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田大鬧將貢爺手中的炸藥包奪下來,摔到地上:「我操,我帶人下去,到橋面上拼,你們繼續困住分界街路面,別讓他們再撲過來!」

  貢爺感動了,抓住田大鬧的手道:「好樣的!田家的夥計們也不孬種!好!你馬上帶人下去吧,把橋上的那幫王八蛋全給我宰了,到時候,貢爺我不會虧待你的!」

  門樓上一下子拋下來七八根粗粗的麻繩,田大鬧和一幫窯工嘴裡咬著大刀片,手上拽著繩子,接二連三跳將下來,一跳下來,馬上投入了混戰。橋上的窯工們原已陷入絕境,正無意拼殺了,這會兒見田大鬧帶人跳下來支援,重又鼓起了勇氣,越戰越勇,漸漸地,竟然重新控制了橋面上的局勢。

  偏在這時,分界街上的大兵們發現了這一情況,屋脊上的兩挺機槍開始對著門樓子的大牆猛掃,正攀援而下的窯工們被打死了幾個,一根麻繩也被打斷了。但,門樓上的窯工們沒有被嚇住,依然有許多人攀繩而下,還有一些人下到半截竟放開繩子跳將下去……

  僅僅十幾分鐘,攻到橋面上的大兵大部分被消滅了,餘下的人不顧頭上的槍彈,匆忙向分界街竄逃,大石橋的橋面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具屍體。

  大門前的危機解除,貢爺才重新打開大門,迎接參加肉搏的窯工們進礦。貢爺又恢復了常態,恢復了往日的威嚴,他一邊對受傷的窯工進行撫慰,一邊傲然地指揮著槍手們重新進入大門外的弧形麻包掩體。

  貢爺膽子大多了,竟然敢走出大門,到掩體後面趴一趴了。

  趴到掩體後面,貢爺教訓道:「兄弟爺們,要好好打!誰他媽的再掉頭往回跑,我就宰了他個狗日的!剛才要不是大鬧和使刀的弟兄們拼命殺出去,咱們都他媽的一起完毬了!懂不懂?」

  「貢爺,這怪不得我們,剛才大夥兒都沒有子彈了!」一個窯工道。

  「沒有子彈也不能往後退!沒有子彈就用炸藥包炸!」

  「是的,貢爺!我們再也不往後退了,可你們也不能關門呀!」

  「是的!是的!」

  貢爺有點慚愧。剛才確乎是不該關門,這顯得有點不仁不義了。貢爺想,這事得好好和那幫使刀的弟兄們解釋一下,得向他們說明,關門是萬不得已的;再說,關門之後,他不是又叫田大鬧帶人下去救援了麼?!貢爺還是沒有錯麼?

  貢爺離開掩體,急急地向大門走去。可就在他離開掩體,在大門口的鐵門前直起腰的時候,分界街上的槍聲又響了起來,一粒子彈不幸將他擊倒了……

  並非所有的人都想打仗,並非所有的人都樂意打仗,在這場窯民戰爭真刀真槍地全面鋪開的時候,也有一些窯工保持了清醒冷靜的頭腦。

  山東籍窯工鄭富算得一個。

  鄭富對胡貢爺和田二老爺素無好感,對胡貢爺和田二老爺的主義一概地不信仰。他固執地認為胡貢爺和田二老爺他們都有點頭腦發昏,自以為是,他們都把事情的本末倒置了。反對封井,佔領礦區無疑是對的,可占礦以後不是搶險救人,卻忙於和大兵們開戰,那就大錯而特錯了!

  他不相信窯下的工友都死絕了,不願放棄這最後的努力。

  他要找到一條通往礦井深處的道路,帶著地面上的人把窯下遇難工友救出來;他不管貢爺和二老爺怎麼想,反正他得這麼幹!他鄭富既不姓田,也不姓胡,根本不必瞧著這二位老爺的眼色行事。前幾日,省城報館記者劉易華先生向他講過這個道理!劉先生也主張他們獨立行事哩!

  他崇敬劉先生,他覺著劉先生講的話處處在理。真的呢,在這場災變中田二老爺和胡貢爺家都沒死什麼人,他們如此積極參與,肯定是有各自的目的的!他們決不是真心實意地要為大夥兒主事,而是要借機撈點什麼!他不能上這當,不能被這兩位老爺當槍使。

  在四面八方的槍聲驟然響起時,他帶著兩個客籍窯工,從斜井下窯了。他們提著油燈,帶著一把煤鎬、兩把小鐵鍬,準備打通斜井的道路。幾日前,他們試著想從風井、副井和主井下到窯下,結果,都未成功。副井和主井下面大火在猛烈燃燒,人根本下不去;風井的風車關閉了,傾斜的風巷裡佈滿煤煙,也無法深入。惟一的希望只有斜井,而斜井下面冒頂十分嚴重,通往窯下的道路被堵死了。

  他們準備把斜井下的道路打通。

  斜井裡的下坡道很陡、很滑,頭頂上時常有水落下來,滴到他們頭上、臉上、脊背上。巷道裡卻不涼,由於巷道的下端被堵死了,地面上的風吹不到窯下,走過斜井鐵柵門,下到地下百十米處時,整個巷道便顯得異常悶熱。

  走在最前面的鄭富第一個把身上的小褂脫了下來。

  在他脫小褂的時候,身邊一個叫伍三龍的窯工也停住了腳,不無擔心地問:「老鄭哥,這他娘的連一絲風也沒有,會不會把咱們憋死?」

  鄭富用脫下來的破褂子揩了揩臉上、額上的汗水,氣喘吁吁地道:「不會!不會!咱們離地面並不遠,這裡斷風也沒有多長時間,不會憋死人的,別自己嚇唬自己!」

  鄭富將放在煤幫上的油燈舉了起來,擰亮燈火,對著頭上的棚梁照了照,又說:「有風沒風倒還是小事,我擔心的倒是這些棚梁!三龍兄弟,你瞅瞅,這些棚梁有幾根好的?全他娘的朽了!只要上面稍微一動,咱們也得被窩在裡面!」

  伍三龍也舉起燈看了看,臉孔一下子拉長了。的確,鄭富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他們頭上的棚梁也像田家鋪鎮上的田二老爺和胡貢爺一樣,有點靠不住,橫架在兩側棚腿上的木梁大都長滿白白綠綠的黴毛,腐朽得變了顏色,有的棚梁還在往下掉渣,有的棚梁已經折斷了。

  「媽的,這些棚梁早就該換下來了,公司的那幫王八蛋也不知道整天都是幹什麼吃的!」伍三龍罵。

  走在最後面的八號櫃窯工大老李一步一滑扶著棚腿跟上來了,嘴裡咕嚕道:「幹什麼吃的?他娘的指著咱們賣命吃的!你伍三龍喊啥哩?」

  「走吧,我的兒,別在這裡罵娘了,咱們還是抓緊時間幹吧!」

  大老李逕自朝前走去。

  鄭富和伍三龍一前一後跟了上來,三盞油燈的燈火連成了一條不斷晃動的光明的鎖鏈,緩緩向礦井的縱深部位墜落。

  置身在這條件惡劣的井坑裡,鄭富不由得想起了許多問題。這些問題關係到廣大窯工,也關係到他自己的切身利益。他覺著,窯工們太苦了,境遇太悲慘了,而過去,他和他的同伴們竟沒有意識到,竟認為這一切都是合理的,竟以為是大華公司養活了他們,從沒想到是他們養活了大華公司的資本階級!大華公司的王八蛋們一門心思賺錢,從不把窯工們的死活放在心上,坑木腐爛了不予更換,髒氣這麼嚴重還不停工,結果才導致了如此嚴重的災難。

  可悲的是,直至今日,許多窯工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認為這一切是合理的哩。

  他追上了大老李,和他走了個並肩:「老李哥,咱鎮上這陣子來了個省城的先生,你聽說了麼?」

  「是不是姓劉,省城報館的?」

  「是的,是姓劉。我和這劉先生拉過呱,明白了不少道理,這先生沒架子,專愛找窯哥們拉呱,還用小本子記哩!」

  大老李的粗鼻孔裡哼了一聲:「屌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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