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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哎,可不能這麼說!老李哥,他講的這些道理呀,句句對咱心思!人家講,咱們國家旁邊,有一個國家叫俄國,人家窯哥們的日子過得比咱們好!」

  「人家是人家,咱們是咱們!眼熱人家,你老鄭來世也托生成個鵝,到人家鵝國去囉!」

  「老李哥,劉先生的意思是說,人家俄國能鬧出個窮苦人當家作主的天下,咱們只要齊心協力,也能鬧得成!」

  大老李低頭看著腳下,冷冷地道:「甭信那些片兒湯,這都是他娘的日唬人的玩意兒。早些年鬧民國的時候,那些有頭有臉的人說得也挺好哩!可眼下你瞅瞅,好在哪裡?!我看還不如大清皇上坐龍廷的時候哩!」

  伍三龍也聽過劉先生的教誨,也信仰劉先生的主義,愣愣地插上來道:「老李哥,你純粹是個又硬又臭的死戇頭!你就不想長點工錢?不想把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不想讓大華公司的王八蛋們變得規矩些?」

  「想,我都想,要依著我的心思,我他娘的還想把大華公司的龜窩給端了呢?!行麼?辦得到麼?我的兒喲,這都是命,命中只有九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

  「不!劉先生講,這不叫命,這是資本階級對我們窮苦人的壓迫、剝削造成的!你想想,大華公司李士誠從來沒下過窯,從來沒刨過一筐煤,卻憑著咱們的勞動,吃魚肉、住洋房,他哪來的錢?他的錢就是靠我們賺來的!據劉先生講,咱們刨出的煤只要運到江南,一噸能賣十幾塊大洋,可他給我們的工錢,每噸煤平均不到一毛錢,你想想,他的心有多黑?!」

  大老李很吃驚:「真有這樣的事?公司不是一直嚷著銀根吃緊,老埋怨咱們的煤炭賣不出好價錢麼?!」

  「那是騙人的!他李士誠開礦就是為賺錢,沒有錢賺,他早就關門停產了!他們為了多賺錢,簡直不顧咱窯哥們的性命!據一些知情的夥計們講,井下有髒氣,公司的王八蛋也是知道的,他們根本不把咱們的生命當一回事,結果……」

  這結果不用說了,大老李自己知道。他的一個在井下看守風門的兒子也被埋到了裡面,否則,他對下窯救人也不會這麼熱心的。

  「老鄭兄弟,這劉先生講得還確有道理哩,趕明兒有機會,咱也去找他拉拉呱!」

  大老李向劉先生的主義靠攏了。

  說話間,他們三人下到了斜井縱深四五百米處,在一片橫七豎八的塌落物面前停住了。他們將燈掛在棚腿上,先把兩架倒下來的棚腿扶正,把埋在矸石、煤塊中的兩根棚梁扒了出來,然後把兩架棚子重新扶好、打牢,這才操起煤鎬、鐵銑幹了起來。

  他們堅信窯下還有活人。

  他們要把他們救出來……

  一陣隱隱而來的脹痛將田二老爺從睡夢中喚醒。田二老爺睜開一雙沉重的眼皮,馬上從紅木立櫃的穿衣鏡裡看到了一張陌生的面孔。這張面孔蒼老頹喪,額頭上深嵌著一道道不規則的皺紋,皺紋上沾著幾點凝固的血滴,像趴著幾隻討厭的蒼蠅。臉是變了形的,左臉比右臉格外肥胖一些,飽滿一些;而且,顏色也不同於右臉,右臉蒼白無光,左臉卻紅腫帶紫,紫中發亮。左臉顴骨上的皮肉明顯被打傷了,破皮處滲出了不少血,整個臉孔就好像一個長得不正而又摔傷了的大鴨梨。

  田二老爺不承認這爛鴨梨一般的臉孔屬￿他自己,在二老爺的印象中,他的臉應該比穿衣鏡裡的這張臉精彩得多,深刻得多,威嚴得多!

  臉上腫脹的灼痛卻毫不客氣地、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了二老爺,這張臉確鑿地姓田,這張臉確鑿地架在他自己粗而短的脖子上,實行不承認主義是毫無道理,也毫無意義的。

  二老爺有點納悶,有點想不通,二老爺先是很認真地摸了摸臉;繼而,又從竹躺椅上欠起身子,對著穿衣鏡仔細地看,仿佛在認領一件遺失已久的小玩意兒似的。看了好半天,才長長歎了口氣,承認自己對這張臉的主權。

  這就是說,二老爺真的挨打了,真的被那幫可惡的大兵污辱了!

  好像是這麼回事,好像是——

  大約是下午三點多鐘的光景吧,二老爺聽到礦區方向響起了爆豆般的槍聲,心中一驚,知道大兵們動手了,匆匆帶著兩個家人到分界街上去探視情況。不料,剛走到分界街旁的胡同口上,迎面便沖來十幾個背槍的大兵。二老爺不知道這幫大兵是奉命來抓他的,竟沒有躲藏,逕自迎著大兵們走了過去。就在剛踏上分界街路面的時候,沖在前面的兩個大兵上前扭住了二老爺的胳膊。

  二老爺一時間被搞愣了,一面掙扎,一面喊:「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老夫我乃田家之族長,鎮上董事會會長,和你們張旅長也是認識的,你們……你們放開我!放開!」

  「嘭」的一聲,二老爺的腰眼上先吃了一槍托子。

  「放開?老子要抓的就是你!走!有話找我們旅長說去!」

  二老爺這下才明白過來,張貴新這臭王八蛋是專門沖著他來的!其實,這道理原本是很簡單的,張貴新既然對占礦的窯工們動用了武力,焉能不對窯工領袖田二老爺動手呢?

  二老爺料定事情不妙,嘶聲叫道:「來人啊!來人啊!大兵們抓人啦!」

  兩個隨從的家丁這時也被扭住了,他們見二老爺喊了起來,也扯開嗓門喊起來:「田家的兄弟們,快來啊,大兵們抓咱二老爺了!」

  「快救二老爺啊!快啊!」

  這喊聲驚動了很多人,不但田家區這邊,連胡家區那邊也驚動了,分界街兩旁的小胡同裡一下子湧出了百十口子人來,這些人一見大兵們綁架他們的領袖,當即便掂著傢伙撲上來了。寬不過五米的分界街和窄胡同口上亂作一團。從這當兒開始,二老爺便像個木偶似的,被人們拽來拽去。他先是被死死扭在一個身材高大、一身蠻勁的大兵手裡,後來,那個大兵的肩頭上挨了一扁擔,才迫不得已地和二老爺分了手。接著,二老爺被拉到一個胡姓窯工的身後,可他還沒站穩腳跟,又被躥到面前的一個小個子大兵纏住了。那小個子用腳踢他的腿,用拳頭打他的臉,硬扯著他往外沖,他死命往後掙,一邊掙,一邊揮舞著胖乎乎的拳頭予以還擊。這時,一個客籍窯工順手操起鎬把給了那小個子大兵當頭一棒,這才將他救了出來。

  二老爺被救出來以後,頭有些昏,眼有些花,可臉上並沒感到太大的疼痛,他甚至不記得他是挨了打的。抓人的大兵們被打跑之後,二老爺還慷慨激昂地向胡同口的窯工們講了一通話,還招呼著要鎮上的窯工代表們晚上到田家大院開會。然而,當兩個家人把他挾到家後,他便感到不行了,左臉頰有些發木、發脹,額上的血管「撲撲」亂跳,他覺著很累、很乏,想靠在椅子上先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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