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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打起來了,貢爺!」

  「打起來了!」

  「真打起來了哩,貢爺!」

  簇擁在貢爺身邊的人們,紛紛亂喊亂叫。

  「看光景攻得蠻狠哩!」

  「日他奶奶,真要和爺兒們拼一拼!」

  「我操,貢爺,你聽,機槍、機槍聲!」

  ……

  貢爺心情沉重地佇立在臺階上不說話,他的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槍聲最激烈的北護礦河方向,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過身子,匆匆走進了絞車房裡,焦躁不安地踱起步來。

  貢爺心裡有些發慌。貢爺愛鬧事,素常也並不怕事,可這一回,貢爺心裡確有些發慌。儘管從災變發生的那個夜裡開始,貢爺就準備著進行一場戰爭,儘管貢爺知道這場戰爭遲早要打響,儘管貢爺為這場戰爭進行了充分的精神準備和物質準備,儘管貢爺不是孤單的,身後有三縣紳商、有紅槍會、有李四麻子,身邊有八千多名窯工,可貢爺還是有點怕。他知道,這場戰爭不同於以往的家族戰爭,搞得不好,他可能身敗名裂,葬送身家性命。因為,這場戰爭的對手不是田氏家族,不是大華公司,而是鎮守使張貴新;他是在以民間的烏合之眾對付正規的國家軍隊,他完全有可能被那幫專職打仗的大兵們打得一塌糊塗!

  貢爺一廂情願地想到了休戰,想到了光榮的和平,在最初幾分鐘的踱步中,他竭力設想著可能實現和平的種種途徑——現在決定休戰還為時不晚,他可以領著窯工們退出礦區,答應政府方面的一切條件,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是,接下來呢?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首先,窯工們將視他胡貢爺為軟蛋一個,從此再不聽他的招呼,他在田家鋪的政治影響一下子便全完了;其次,他將得罪三縣紳商、得罪李四麻子和張黑臉;再次,占了上風、控制了田家鋪局勢的張貴新也不會領他的情,也必將視他為騷亂禍首,說不準要把他抓捕問罪呢!

  貢爺嚇出了一身冷汗。

  促成和平和進行戰爭具有相同的危險性,而且,嚴格地說,和平給貢爺帶來的危險遠比戰爭更大呀!

  貢爺覺得可悲,戰爭原來是他率頭挑起的;而現在,他要退出戰爭,要制止戰爭已是不可能了,他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硬著頭皮打下去!

  卻也只好打下去。貢爺不是那種膽小怕事的人,貢爺光腚戳馬蜂,能惹也能撐!況且,這一回田二老爺也跑不了,若是打輸了,田二老爺也得跟著一起陪綁,這還有什麼可怕的呢?膽小如鼠的田二老爺都不怕死,貢爺會怕死麼?笑話!

  拼了!

  貢爺這一回真的拼了。

  人生難得幾回拼,一個人的名聲、地位原本就是拼出來的,貢爺拼上這一回,說不定就能流芳百世呢!

  和平的念頭完全從貢爺乾癟的腦袋裡排除掉了——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貢爺用小手巾擦淨額上的冷汗,也順帶著展平額上的皺紋,穩穩地在操作臺前的鐵轉椅上坐下了,儼然一副運籌帷幄的大將軍的模樣,他將胳膊肘支在操作臺的鐵檯面上,汗津津的手端著尖削的下巴,十分鎮靜地道:「好,很好嘛!嗯!打起來總比僵在那裡強!是不是呀?不要怕!貢爺我有這麼多家產都不怕打仗,你們怕個毬呢?嗯?」

  外面的槍聲愈來愈激烈了,爆豆一般,煞是熱鬧,間或還有轟隆隆的爆炸聲。

  貢爺心裡緊張得很,臉上卻不得不掛上一團輕鬆的笑:「他們打不進來!貢爺我斷定他們打不進來,在礦裡,咱們有六個團哩,六個團就是六千人,鋼槍也有三四百杆,再加上火炮、鳥槍,還有礦牆、護礦河,他們一下子攻不進來!不要怕!嗯,不要怕!」

  貢爺說這話時,嘴唇已開始哆嗦,密佈著皺紋的頭上又滲出一層細小的汗珠。貢爺想到了一個新問題,他恍惚覺著,他又上當了:在眼下正式開戰的時候,是他被困在了交戰的礦區裡,而不是田二老爺被困在礦區裡,他送命的危險,要比田二老爺大得多哩!只要大兵們一攻進礦,他便沒有退路了。

  正想到這裡,一個赤裸著上身的窯工氣喘吁吁地趕來報告:「貢爺,不好了,北護礦河吃不消了,狗日的攻得太猛,弟兄們的槍不夠使,不調十幾杆槍過去怕是不行了!」

  貢爺一驚,當即對身邊的工友們命令道:「快,有槍的全給我集中起來,到北護礦河去,頂住打!」

  絞車房周圍和機器廠裡面還屯積著整整一個團的備用兵力,貢爺一急,竟忘了全域觀念,貢爺把這一個團僅有的二十余杆鋼槍全調到了北護礦河防線,身邊只剩下了一些手持大刀、長矛的人。

  前往北護礦河的槍手們剛走,又一個田家的駝背老漢掂著一杆鳥槍趕來了:「貢爺,壞了,東小橋眼見著要被大兵們拿下來了,弟兄們傷了不少,咋辦?」

  貢爺想了一下,腳一跺:「炸橋,用炸藥炸,把橋炸掉,那些王八蛋不就攻不進來了麼?蠢貨!」

  「那也得給我們增加幾杆槍哇!」

  貢爺火了,抖抖寬鬆的褲襠道:「槍?老子就這一杆槍,要不要?奶奶個屄!你們問老子要槍,老子問誰要?!」

  「那……那……總得給我們增點人吧?」

  貢爺手一揮:「好!好!給你們一個隊!」

  於是,又抽走了一個隊。

  貢爺這時還是很沉穩的,最初的一陣惶恐過去之後,貢爺開始進入了司令官的角色,他的頭腦裡考慮的不再是自身的利害問題,而是如何切實打好這場戰爭的問題了。他想,只要能頂住這第一輪的猛烈進攻,以後的日子就會好過一些。於是,他不顧一切地派兵,只要哪裡告急,他便往哪裡派兵,不到一個小時,屯積在那裡的一個團便被他派出了三分之二,四面防線的各個漏洞總算堵住了。

  貢爺有了些小小的得意,自覺著這場戰爭他指揮得挺不錯,在打發走一個個報急的窯工之後,他悠然自得地泡了一杯香茶。

  香茶泡好,未及喝上一口,又有兩個告急的窯工趕來了,一個是守公司大門的田大鬧派來的,一個是守公司礦區與生活區之間那道護礦河的王東嶺派來的。

  兩個窯工異口同聲問貢爺要人,要槍。

  貢爺派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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