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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六月三日,他又將一個團的兵力調往田家鋪,會同鎮上原有的一個團,共兩個團約一千六百餘人,準備對占礦窯民發起猛烈攻擊,用武力解決一切問題。六月四日晨,他再次親赴田家鋪,坐鎮公司公事大樓,令屬下之一千六百餘名大兵環繞整個護礦河層層佈防,準備開戰。是日中午,他又促請甯陽縣知事張赫然出面勸告,勒令占礦窯工主動退出。窯工不從。下午二時十分,他下令攻擊。二時二十分,整個礦區槍聲大作,硝煙彌漫……三時五分,他下令監視各報派駐田家鋪的記者,抓捕《民心報》記者劉易華,嚴密封鎖開戰消息。四時五十分,他令手下趕赴胡府、田府扣押參與騷亂的劣紳胡貢爺胡德龍、田二老爺田東陽……

  窯工方面為了應付這場戰爭進行了各方面的充分的準備。占礦期間,他們就將八千窯工按其家族姓氏、地段區域,組成了八個團,而且逐團、逐隊地進行了細緻分工,組織上是嚴密的。他們當中的每一團、每一隊、每一組都能按照他們習慣的方式單獨作戰。作戰是他們祖上傳下的光榮傳統之一,胡姓窯民所屬的胡氏家族就是靠作戰起家的,早先,他們整個家族參加撚軍起義,和清軍作戰;繼而,又為著土地和田氏家族拼殺了半個世紀。他們都不懼怕戰爭,戰爭已成了他們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們骨子裡很清楚,要想在這個混亂的世界上立住腳,就得適應各種戰爭,就得進行各種戰爭。

  田氏家族和外來的雜姓窯工也作好了應付戰爭的準備。儘管他們不像胡氏家族那樣有著相當的匪氣,可當現實逼得他們無路可走的時候,他們也要揭竿而起,也會揭竿而起的!反叛不是他們的罪過,是官家的罪過。官逼民反,反民無罪,先賢古聖也講過這個道理!他們進行戰爭是被迫的,他們不想和政府軍開戰,他們想安安分分地下他們的窯,從深深的地下刨他們充饑的食物,可政府連這一點都不允許!

  一千多人被埋在窯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政府卻一味站在公司的立場上講話!他們滿懷希望地向政府的委員團請願,委員們竟下令向他們開槍,竟把他們當作造反的土匪!他們覺得,這個民國政府委實不咋的,有點不是玩意兒!早年攔御駕,皇上老子也不是這樣對付黎民百姓的,民國政府簡直不如大清皇上!其實,民國也是在反了大清之後坐鎮京師的。民國可以反叛大清,他們為何不能反一反民國?如若是造反有罪,第一罪魁就是中華民國!

  這思想是田二老爺的,田二老爺的思想一經講出,傳播開去,便成了大夥兒的思想。大夥兒對田二老爺的思想十分信仰,認為田二老爺為窯工們的正義戰爭找到了充分的理論根據。

  自然,僅有理論根據是不夠的;決定戰爭的勝負除了思想、理論以及戰爭的正義性質之外,還須有進行戰爭的足夠的人力和物力。這方面他們也不缺。人,他們有八千之眾;大刀、長矛、土槍、土炮他們全有。他們就是憑藉這些武器對付過大清官兵,對付過土匪蟊賊,對付過家族之間的每一次械殺,他們現在還有了鋼槍子彈,足以應付張貴新大兵的攻擊。另外,他們還知道,近在身邊的李旅長李四麻子也樂意做他們的後盾,只要他們吃了虧,李旅長的隊伍說不定就會浩浩蕩蕩開到田家鋪來,和他們一起對付張貴新哩!這消息是確鑿的,是從田二老爺、胡貢爺那兒傳出來的,百分之百的可靠!田二老爺和胡貢爺都不讓傳,其實,大夥兒明白,二老爺和胡貢爺是希望大夥兒傳傳的,風聲造得越大,張貴新就越害怕!

  田二老爺和胡貢爺高明哩!

  支持不僅僅來自土匪張黑臉和李旅長李四麻子,甯陽周圍的三縣紳商各界、周圍三縣幾十萬民眾,都給予了他們寶貴的支持。三縣紳商各界一致認為:天津人到他們這塊地盤來開礦是沒有道理的,出了這麼大的災難而又如此蠻橫則更無道理。因此,田家鋪窯民應該打。三縣紳商各界的頭面人物一講話,三縣民眾還有什麼話可說?他們的地方觀念原本是很重的,紳耆老爺們認為該打,於是,他們便極一致地認為該打,被張貴新取締的甯陽紅槍會又活動起來,聽說,紅槍會總老師範五爺已秘密和紅槍會各團團長通了氣,準備在必要時給予田家鋪窯民以實力支持。在田二老爺和李四麻子互不相關的竭力活動下,三縣紳商決意驅逐張貴新,而驅張的最好藉口就是促使張貴新和窯民開戰。

  三縣紳商對鎮守使張貴新素無好感,儘管張貴新一再注意和他們搞好關係,他們對他還是耿耿於懷。紳耆老爺們一貫認為:張貴新是無惡不作的土匪,決沒有資格做甯陽三縣的鎮守使!老爺們忘不了他占山為王時對甯陽縣城的一次次襲擾,更忘不了辛亥年間,他借「革命」之機,吊打三縣紳耆的暴虐行徑,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被吊打過,那一次,甯陽商會會長竟被活活打死!他們的記憶力是極好的,這個仇恨他們沒有忘掉,他們嘴裡不敢講,可他們早就在那裡等待復仇的機會!

  現在,機會總算來了,他們要借窯工們的鮮血來書寫張貴新的暴行!然後,再以合法的手段將張貴新逐出甯陽!

  因此,窯民們必須堅決打,必須好好打,必須打個血流成河,否則,便太對不起紳耆老爺們的一片苦心了。

  紳耆老爺們因此慷慨解囊了,你一千,他八百,捐了不少款子,還有人乾脆連護家院的槍也捐了出來。目的只有一個,趕走張貴新,建立民風純淨的新甯陽。

  而這時候,省城的輿論也大大有利於窯民們,以《民心報》為首的幾家報館逐日報道田家鋪騷亂情況,大名鼎鼎的《民心報》記者劉易華,接二連三地發表署名文章痛駡張貴新和大華公司,呼籲省城各界關注田家鋪局勢,預言張貴新之匪兵將血腥彈壓無辜民眾,省城輿論為之譁然,由省商會一位副會長牽頭,「田案後援會」業已成立。

  在政客、軍閥、土匪、紳商、流氓、地痞以及形形色色的熱心老爺們的關懷下,這場決定甯陽地方政治的戰爭,被順利地推進了軌道,它要按照自身的規律和慣性來運行了,任何人已不可能憑藉自身的力量來阻擋它的爆發了。

  這真是一場奇妙的戰爭!

  槍聲是在一瞬間從四面八方同時爆響的,當時,貢爺正在主井汽絞房裡發呆。他坐在絞車操作臺前的鐵轉椅上極力想弄明白絞車是個什麼玩意?何以一打上汽便可以轟隆隆地轉動起來?他很認真地扳動著操作臺上的一個個閘把子,一雙好奇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操作臺前方的巨大滾筒,希望它能在他的操縱下轟隆隆地轉動起來。然而,扳了半天,那巨大的纏滿鋼絲繩的滾筒卻紋絲不動。貢爺有點火了,用腳將鐵皮操作臺踢得「哐哐」響,邊踢邊罵道:「操他娘的,這洋玩意兒也欺生哩!」

  身邊,一個機器廠的工友說:「貢爺呀,不是欺生,是斷汽了;沒有汽,它哪還開得起來呢?」

  斷氣?這洋玩意兒又不是牲口,哪有斷氣一說,貢爺認定那工友是在唬他,眼一瞪,恨恨地道:「你小子別瞎扯,這鐵傢伙又不是牛馬騾子,咋會斷氣呢?它要真是斷氣,貢爺我就能用鞭子把它的氣抽上來!」

  貢爺很自信,仿佛面前聳著的不是一部鋼鐵的機器,而真是一頭牛、一匹馬、或一匹騾子什麼的呢!

  那工友知道貢爺誤會了,又解釋道:「貢爺,不是那麼回事呢!我說的這個汽呀,是蒸汽。沒有蒸汽的推動,機器便轉不起來。」

  「哦!哦!」

  貢爺明白了。貢爺知識見長,貢爺捏著尖下巴,頻頻點動著乾瘦的腦袋,自作主張地道:「也不儘然,倘或是有風呢,倘或是用個房子一般大的風箱來鼓風,用騾馬來拉風箱呢,這鐵傢伙也必能轉起來!」

  那工友不同意貢爺的看法,堅持認為:蒸汽機惟有蒸汽方能作用於機器,而風是不行的。

  貢爺的天才發明,被人家否定了。貢爺有些惱火,遂擺擺手,不屑地說:「你不懂,你不懂!貢爺我吃的鹽也他媽的比你們吃的飯多,這簡單的道理還能瞞得了我?這洋機器的道理,和那風車的道理也就差不多哩!」

  「不對,貢爺!蒸汽是蒸汽,風是風,這是兩碼事,公司的小火車不也是蒸汽機推動的嗎!你換成風車試試?」

  貢爺不高興了。他決不相信面前這位機器廠的工友能比他知道得多。他的臉孔一下子拉得老長,很威嚴地乾咳一聲,準備好好訓斥那工友一頓,可就在這時,「砰砰叭叭」的槍聲炸響了,貢爺一驚,急急沖出了絞車房,站在門口的高臺階上四處張望。

  絞車房東面是被大火燒塌了半邊的主井井樓,井樓傾斜的鋼樑上飄蕩著一面紅色的三角旗,旗下一個擔任瞭望任務的窯工正攀著鋼樑一步步往下爬,遠遠地看去,像個機靈的猴子。絞車房西面是公司機器廠的一幢高大的廠房,那廠房的青石高牆完全阻住了貢爺的視線。北面是公司的煤場,貢爺從那兩座小山丘似的煤堆中間看到了護礦河邊上騰起的一陣陣硝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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