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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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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這兒不過十五六裡呢!我出城時在城外的大道上見了他們的隊伍,鎮守使大人親自帶著好多士兵護衛哩,轎子啊、馬啊,撲啦啦地一大排,好威風噢!」 貢爺手一揮,當機立斷道:「走,上大路,迎著大路去截!」 王東嶺也表示贊同:「對!到大路上去截!」 馬蹄山腳下的鐵道線距縣城通往田家鋪的黃泥大道至少也有幾裡路,請願的人們不敢怠慢,忙調轉方向又急急忙忙穿過一條條田埂、溝渠,向大道上趕。 五月的田野上遍地金黃,一片片即將成熟的麥子,在輕風的吹拂下,泛起一陣陣起伏的波浪,宛如一片成熟的海、湧漲的海。曠野的空氣中飄散著泥土的腥濕和新麥的清香,使置身其間的人們感到一陣快意。這些原本就屬土地的人們又和久違的土地接近了,他們仿佛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又成了地地道道的莊稼人,他們以莊稼人的眼光,莊稼人的心理評價著腳板踏過的每一塊土地,評價著這並不屬他們的收穫。 「這地真好,一攥一把油,用雞巴戳戳也能長出個娃來!」 「是的,你瞅這麥,長得也他媽的邪乎,像寨堡子似的!早幾年咱們種地可沒種出過這等成色!」 「媽的,老子若有錢,再也不下窯了,非弄上幾畝地種種不可,人哄人,地不會哄人;有了好地,還怕沒好收成?」 貢爺坐在轎子上,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一群漢子們將各自的身體探入了麥海之中,粗野地、報復似的擼下一串串麥穗頭,在大手上搓一搓便和著麥殼塞進了嘴裡。 貢爺心裡不禁有了一些感慨。莊稼人啊,有哪一個不愛地,不喜歡土地貢奉的收穫的?他胡氏家族和田氏家族長達幾十年的血戰,不就是為了地麼?那時候,在曾文正公平分地畝之前,胡家的地由田家鋪的黃河大堤扯扯連連一直到這馬蹄山腳下,這面前流油的土地原來都屬他們胡家;後來,田家的人占去了一半;再後來這地面上又開了窯,許多地變成了窯田。到了大華公司開礦,更使許多地坍倒成了一個個小水汪子……不堪回首,簡直不堪回首呵! 貢爺有時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為何世道一日不如一日?貢爺不由得怨恨起萬惡的大華公司來。貢爺是堅定的地方主義者,一貫認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來自天津的李士誠自有他的水土,他的天地,為何非要到田家鋪開礦不可?這田家鋪的水土不屬他呀!這塊肥沃的土地屬他胡貢爺,屬田二老爺,屬面前這些破產的莊稼人。貢爺覺著他和這些破產的莊稼人一樣,是受了公司的害的,如果公司不破產,遲早有一天他要破產的…… 貢爺由此想到了割麥的問題。再過十天、八天就要割麥了,貢爺想,今年割麥勞力是不成問題的,公司不生產了,窯工們也沒活幹,短工的工價不會上漲,貢爺又能省下幾個錢了。只是到時候怕是脫不開身子,貢爺還得領著窯工們和公司、政府的王八蛋辦交涉哩!貢爺決不能光顧自己…… 貢爺被自己的高尚感動了…… 田埂上的路不好走,千把號人擠在幾條田埂上也走不快,整個隊伍稀稀拉拉的,連頭帶尾約有一裡路光景。大約總走了大半個鐘頭,請願的隊伍才拉到了大路上。貢爺因為是坐轎,走得就更慢了,幾乎被拉在了隊伍的最後頭…… 千把號人在王東嶺、錢守義的帶領下,剛湧上大路,迎面便撞上了委員團的轎子隊。委員團的轎子隊是走在當中的,前面有幾十個大兵開道,後面有幾十個大兵壓陣,張貴新、張赫然和幾個隨從騎著大馬走在轎子隊兩側,整個隊伍像個花花哨哨的百腳蟲,百腳蟲碰到了洪水般的請願人流,一下子便亂了陣。 委員團的委員老爺們根本沒料到窯工們會來這一手,思想上沒有任何準備;而且,看到撲過來的窯工手持刀斧棍棒來勢洶洶,不知道這叫「請願」,委員團團長國會眾議院請願委員王若塘王老先生便向鎮守使張貴新下了一道極不明智的命令:「張旅長,快!堵住!堵住!堵住這些亂民,我們回城!」 鎮守使張貴新既震驚又惱火。震驚的是,他沒料到窯工們竟如此大膽,竟然敢堵到路上攻打北京的委員團——鎮守使大人也不知道這叫「請願」;惱火的是,窯工們此舉大大地抹了他的面子,他是甯陽的鎮守使,是這地方上的最高軍政長官,窯工們這麼一來,不是確鑿地說明了他的無能麼?好好一塊地盤讓他治理成這個樣子,委員老爺們到京城後將如何說他?他的錦繡前程豈不完毬了!如若是再有個好歹,葬送掉個把委員老爺的小命,他就更難辭其咎了! 鎮守使大人嚇出了一身冷汗,頭腦不那麼冷靜了,慌忙拔出手槍,對空放了兩槍,聲嘶力竭地叫道:「後面的跑步,快!快和前面的二排、三排會合,頂住,頂住打!」 鎮守使大人自己也一馬當先,迎著撲過來的窯工策馬沖了過去;沖了兩步,又回頭對縣知事張赫然交代道:「快,你快帶委員們往回走!」 這一回鎮守使大人是不客氣了,他伏在馬背上率先向湧過來的窯工們開了槍,接著,百餘名大兵也紛紛開槍,沖在頭裡的窯工當即倒下了一片——死傷的死傷了,沒死傷的也趴在地上不敢動了。錢守義被當頭撲來的第一陣槍彈打死,王東嶺差一點也受了傷。 曠野上展開了一場惡戰。 窯工們不需要任何命令便憤然還擊了,扛鋼槍的便俯在地上勾動了扳機,有火槍的便裝上鐵砂對著正面的大兵轟。片刻,飄散著麥香的土地上便充滿了濃烈的火藥味。 貢爺急壞了,貢爺原來倒是想挺身而出制止這場流血衝突的,他一踏上大道便急匆匆地跳下轎子,撥開擋路的窯工,對著大兵們喊:「別……別開槍!別……別打!我們是……我們是來請願……」 槍聲、叫聲,淹沒了貢爺的呼叫,大兵們根本聽不見。 貢爺一頭冷汗,戰戰兢兢地向前跑了幾步,又試著喊了一回,大兵們依然沒聽見,依然趴在地上向這邊開槍。身邊的窯工們大都退到路下的幹泥溝裡趴著了,子彈在身邊蝗蟲也似的飛,貢爺一看不好,便連滾帶爬地下到了泥溝裡。 貢爺平日倒是不怕死的,這會兒卻也有些害怕、有點怕死了,他在泥溝裡撅著屁股趴了一會兒;想想又覺著不安全,子彈嗖嗖地從他頭皮上擦過,打得身邊的塵土飛飛揚揚,設若有一顆子彈不長眼,鑽進了貢爺的腦瓜裡,貢爺可承受不了。於是乎,貢爺將身邊一個抬轎的家丁硬頂到面前做擋槍子的活動牆壁,然後悄悄地往麥地裡挪,挪到麥地裡還覺著不行,又順著麥壟向前爬,一直爬到一個老墳頭後面才長長出了一口氣,漸漸恢復了常態。 「快!給我到前面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打起來的?」貢爺又以一副領袖的口吻對家丁命令道。 家丁應聲走了,好久也沒有回來。 這時,王東嶺也從路面上退到了麥地裡,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知道這樣打下去,窯工們要吃虧;窯工們的鋼槍、火槍實在太少,抵擋不住大兵的槍彈,惟一的辦法只有抓住幾個委員老爺擋槍子,方可實現和平請願的目的。王東嶺當即叫住身邊的一些窯工,以起伏的麥浪作掩護,貓著腰向委員團的後路包抄。 委員團的委員老爺們嚇得屁滾尿流,大都棄轎而逃,坑窪不平的路面上東一頂,西一頂歪著不少紅紅綠綠的轎子。王東嶺帶著一撥人踏上路面便追,追了沒多遠,就在路旁抓獲了一個崴了腳脖子的老頭兒,當下便把他架到了麥地裡…… 打了一陣子,鎮守使大人才又想起了委員團老爺們的安全問題,遂下令邊打邊撤,最後,在一座小石橋上和委員老爺們會合了。會合之後,一查點人數,少了一個老爺,這老爺還非同一般,他不是別人,偏偏是委員團團長王若塘老先生。 鎮守使大人嚇白了臉,二次下令大兵們打回去。 激烈的槍聲遂又響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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