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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這一回,大鬧的肚皮裡混上點油水,腦袋裡也裝上了點思想,知識見長。不錯,不錯,很不錯!只可惜劉易華送給大鬧的「覺悟」全完了,全被二老爺沒收了……

  走出田府大門,窯工領袖田大鬧打了一個帶著豬毛味的飽嗝……

  胡貢爺和田二老爺畢竟不是可以操縱一切的神仙,畢竟不能把每個窯工都牢牢攥在自己的手心裡。他們的地位在胡、田兩個家族中間是牢固的,對那幫山東、河南過來的客籍窯工來說,就不那麼牢固了。這些客籍窯工原來是安分守己的,並不參與胡、田兩個家族之間的矛盾,他們中間也沒一個首領,實際上是一盤散沙。災難發生之後,他們推出了五個窯工代表,參加了貢爺和二老爺的窯工代表團,並遵奉貢爺的指令將客籍窯工編排成兩個團,這其中一個團的團長是十二號櫃工頭王東嶺,另一個團的團長是八號櫃窯工代表錢守義。

  客籍窯工們有了自己的領袖,無形之中便形成了胡、田兩個家族之外的第三股勢力,而且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勢力。有了這兩千人組成的強大的勢力,客籍窯工們便有了些蠢蠢欲動的念頭,對胡貢爺、田二老爺便不那麼尊重了,他們覺著他們也該推選出一二個人來和胡貢爺、田二老爺平起平坐,他們不想再事事聽從貢爺和二老爺的支使。

  偏偏在這時,《民心報》記者劉易華鼓動他們獨立;偏又在這時,田大鬧找到了王東嶺和錢守義商量擺脫貢爺和二老爺的控制,王東嶺和錢守義自然是一口答應,並且馬上付諸行動。當然,王東嶺、錢守義未曾想到田大鬧會去吃田二老爺的豬頭肉。

  客籍窯工的兩個團只有一個團投入了占礦的行動,另一個團作為後備力量還穩穩地駐紮在窯戶鋪聽候調遣。中午,貢爺使遣著兩個胡家的後生通知王東嶺和錢守義,要他們把這個團的五個隊拉出去,參加下午的請願活動。並再三告誡他們,不要帶什麼傢伙,要和平請願,攔路喊冤,就像攔御駕似的。

  當下,王東嶺便和錢守義商量了,首要的問題是:去還是不去?其次的問題是:如何去?再次的問題是:去了聽誰的?

  對這三個問題,兩位領袖產生了一致的看法:去,是一定要去的,這倒不是聽從胡貢爺的調遣,而是要為死難的工友們伸冤報仇,顯示一下窯工自己的力量——在公事大樓廣場的衝突中,客籍窯工也有三人死亡,十人受傷。客籍窯工們早已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早就要和這害人的政府算算帳了!怎麼去呢?貢爺提出不帶傢伙,而二位領袖則一致認為必須帶傢伙,這便是他們的獨立性;貢爺不讓帶傢伙,可他們偏要帶,這還顯不出他們的獨立精神麼?在行動中聽誰的呢?這實際上是不必問的,胡、田兩家的事他們不管,客籍窯工必須聽他們這兩位領袖的!

  佈置好以後,貢爺又派人叫了一次。下午兩點鐘的光景,王東嶺和錢守義帶著四五百號人,貢爺帶著四五百號人一起湧出鎮子,順著古黃河大堤浩浩蕩蕩地向西撲去。

  貢爺是坐轎的,貢爺坐在轎上似乎看出了點苗頭,覺著有點不對勁,他看到客籍窯工手裡都抓著傢伙,有大刀、有礦斧,還有火槍、木棍。

  貢爺派人把王東嶺和錢守義找來了,劈面便問:「咋搞的?咋搞的?不是說了麼,不要帶傢伙!你們咋把傢伙都帶來了?」

  王東嶺和錢守義也帶了傢伙。王東嶺帶了一把礦斧,硬硬地別在腰間;錢守義帶了把大刀,刀片斜插在背後的腰帶上,刀把上的紅綢子忽悠、忽悠地飄。

  王東嶺知道貢爺會問的,他已和錢守義商量過了,現在還不能和貢爺、二老爺鬧翻,獨立精神得藏在骨頭裡,不能擺在臉面上。

  王東嶺道:「貢爺,俺和錢大哥商量了一下,覺著不帶傢伙怕是不行哩!倘或是大兵們開槍,咱們咋辦?」

  「是的!貢爺,俺倆倒是想和您老商量一下的,可事又太急,便沒來得及!」錢守義也道。

  「胡鬧!胡鬧!咱們這是和平……和平請願,懂不懂?帶了傢伙,還不把那幫委員們嚇個半死?」

  王東嶺呵呵一笑:「害怕好哇!貢爺,不害怕,他們不會答應咱們的條件的!」

  貢爺想想,這話不是沒有道理;再說,隊伍已經拉出來了,手上的傢伙也不能甩了,走吧,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走!走!走吧!不過,到時候可不好胡來噢,一切要聽貢爺我的!」

  王東嶺道:「那是!那是!」

  浩浩蕩蕩的隊伍繼續向前走,走了一會兒工夫,隊伍便亂了套,客籍窯工和胡、田兩家的窯工混雜在一起了,說笑聲、打鬧聲、紛雜的腳步聲摻和成一團,給廣袤的原野帶來了一片喧囂。

  這不像一支和平請願的隊伍,倒像是一支打狼的隊伍,隊伍中沒有一面小旗,沒有一條標語,倒是有不少刀槍棍棒。其實,貢爺也從未經辦過和平請願,對請願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甚了然,只是這年頭請願的事多了起來,北京的學生為什麼「條條道道」的事請願,省城的人也為什麼「條條道道」的事請願,於是,貢爺才知道世間還有「請願」一說,也覺著為人在世總得經辦一兩回「請願」,方能顯出自己的偉大來。所以,貢爺也「請願」。貢爺從二老爺的嘴裡知曉了:請願實際上就是攔御駕。

  踏上鐵道線走了個把小時,約摸走了有七八裡路光景吧,請願隊伍來到了馬蹄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前,貢爺不走了,貢爺決定在這裡擺開陣勢,堵截小火車。

  貢爺下令往鐵道上搬石頭,阻止小火車的前進。

  王東嶺不同意,王東嶺有自己「獨立」的見解。

  王東嶺道:「貢爺,石頭不行,大塊石頭搬不動,小塊石頭又堵不住,咱們乾脆把道軌扒下兩截吧,扒了道軌,小火車就開不起來了。」

  貢爺認為不行。

  貢爺道:「胡鬧!又是胡鬧!扒了鐵道,小火車不就要出軌麼?一出軌不就要翻車麼?一翻車不就要死人麼?一死人不就鬧大事了麼?這還叫什麼和平請願呢?」

  貢爺講得有理。貢爺振振有詞。

  王東嶺也有理,王東嶺也振振有詞:「貢爺,扒了鐵道也並不一定翻車,扒了的鐵道,咱們還可以再放上去;再說,咱們也可以阻住火車不讓它開上去;這是死不了人的!你用石頭堵,怕是堵不住。」

  貢爺不聽,這一回他不能莽撞了,他得小心謹慎。這一回不是對付公司的王八蛋,而是「接待」北京來的委員團,委員團是政府最高機關的代表了,和他們鬧翻了簡直就沒有什麼調和的餘地了,貢爺不能鬧出意外之變來。

  王東嶺和錢守義卻要頑強表現自己的獨立精神,堅持要扒鐵道,貢爺說千道萬就是不准,雙方熱熱火火地爭執了一番,最後,貢爺開始罵人……

  正鬧著,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一個家丁裝束的年輕人穿過混亂的人群,策馬奔到貢爺面前,勒住韁繩翻身下了馬:「貢爺!貢爺!」

  貢爺認了出來,這年輕人是甯陽商會會長季老先生家裡的下人,貢爺是見過的,他曾奉季老先生之命到田家鋪來過幾趟,只是貢爺忘了他的名字:「唔!是你?好!好!有事麼?」

  年輕人急匆匆地道:「貢爺,我家季老爺讓我稟報你,委員團不坐小火車了,又改了,改坐轎了,鎮守使張貴新不知從哪裡搞了些轎子……」

  王東嶺一怔,對貢爺道:「貢爺,難道咱們請願的事被發現了麼?」

  「不!不是!」年輕的家丁道,「小火車沒有坐人的車廂,裝煤的車皮太髒,上面又沒遮沒攔的,委員老爺們不願坐,於是,便改了……」

  貢爺明白了,急問道:「現刻兒委員團到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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